與朱令最後的告別

朱令的告別儀式定在了12月24日中午12點,這是一天中相對溫暖的時段。而她離開的那天恰逢冬至,有着北半球最漫長的黑夜。

我們記錄下了家人和朋友們與朱令告別的幾個瞬間——爸爸用自己的額頭貼了貼她的額頭,臉上帶着笑容;媽媽穿着毛衣和塑料拖鞋,在寒夜裡目送女兒遠去。

對於朱令案,我們會繼續關注。和所有關注朱令案的網友一樣,我們希望終有一日看到真相,以慰朱令的短暫人生。

朱令的告別儀式上,我們編輯部集體給朱令送了花圈和輓聯:

「朱顏逢劫,令人扼腕,當年謎案留追憶;

才女香消,舉世悲嘆,此生命運意難平」。

再見,朱令,人生中最艱難的仗你已經打過。

管子是一根根從朱令身上撤掉的,最後拿掉的是連着脖子和呼吸機的那根。她的氣管自2011年切開後就沒再合上,她因此沒再說過話,傷口長期發炎。這是清華學妹趙婷(化名)第一次見到這根管子離開朱令的身體,「覺得她在那一刻終於得到了自由,不用再勞苦了。」

告別儀式定在了12月24日中午12時,八寶山。朱令的父親吳承之解釋說,更早的時段沒能排上,只好定在了12點,「也挺好的,冬天了,12點蠻暖和的。」

這是一個80多人參加的小範圍送別。發送邀請時,為了順利、平靜地送朱令最後一程,朱令家人特地加了一句,「懇請不要將此消息對外傳播」。

哀樂選擇了《廣陵散》——1994年,朱令在北京音樂廳演奏過這首曲子。彼時,她已經中毒。遺像則是一張20歲左右時的照片。經過修復的黑白照片上,留着短髮的朱令露齒笑着。原本有兩張備選,另一張是頭髮長一些的側臉照。最後大家選了短髮這張,因為照片裡的她「笑得開懷,滿是青春活力」。趙婷覺得,「這張更像現在的她,笑起來臉上的肉會收起來,顴骨鼓得高高的。」

最後的告別

雖然早已做好準備,但最後的告別還是來得突然。

12月22日一早,趙婷接到護工電話,「昨晚就說可能不行了,應該就是這一兩天了。」

12月21日中午,朱令出了各種狀況——酸中毒,高壓低到七八十上不去,體內二氧化碳含量超標,血抽不出來,臉色由紅變成了紅黑色……醫生開始找家屬談話,「估計很快了,大概就在20-48小時之內」。

22日下午,親友們陸續趕往醫院,準備做最後的告別。那天是冬至,朱令父母先招呼大家吃了餃子,是朱令最愛的茴香餡。

情況真正緊張是在當天晚上八九點後。先是母親朱明新從裡屋跑出來,急着說夾在手指上的血氧儀測不出來數了。「沒事,一會兒就能測出來。」一向樂觀的父親吳承之是大家的主心骨。趙婷和護工一起揉了揉朱令的手,搓熱一些後,血氧儀出現了數字。

九點半左右,高壓突然降到40多,醫生和護士趕來推了一針,升上去一些。醫生說,大家可以準備跟她說說話了,然後把病房留給了親屬。 

接近11點時,被老人催着去休息的眾人又被叫回朱令病房時,她已經平靜地離開了,醫院記錄時間為22時59分。儀器顯示屏出現了一條直線,醫生拔掉了她身上的管子。

朱明新取下蒙在朱令眼睛和嘴巴上的紗布,幫她把臉擦乾淨,大家再一起小心地用紗布清理最近生出的褥瘡,給她擦洗身體和穿衣服。自從9月插上大呼吸機急救後,朱令就沒穿過衣服,「其實會覺得沒有尊嚴,也總擔心她冷」。這次大家給她從頭到腳穿上了粉色、藍色的新衣服,拉得平平的,一點褶子都沒有,還戴了一頂藍色毛線帽,暖暖和和、漂漂亮亮。

吳承之走進來,笑眯眯地看着穿戴好的朱令,說了句「還不錯」,接着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貼了貼朱令的額頭,臉上帶着笑容。在場的人全部屏住呼吸,看着這對父女額頭貼在一起。「這種親昵的動作他以前也做過。」在華霖救助基金會志願者徐柏看來,這算是父親對女兒的告別。

後來,吳承之告訴趙婷,自己當天血壓一直不高,也沒難受,但回房間休息時,突然有一瞬間覺得心臟不舒服,接着護工就進來說「令令不行了」。老人覺得「有感應」,趙婷說,也許這是女兒在跟他打招呼說,爸爸我走了。

整個晚上,朱明新的世界裡仿佛只有朱令,一直跟着她、看着她。趙婷記得,晚上10點多,朱明新斜躺在朱令旁邊的小床上,大家勸她躺平。「不行,躺平我就看不見了。」老人說。趙婷意識到,她必須要全程看着女兒才能安心。

23日凌晨1點左右,殯儀館的車來接朱令,原本在裡間的朱明新突然出現在棺木旁邊,伸出兩隻手捧着朱令的臉頰,靜靜看了好一會兒。徐柏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個一年中最漫長的黑夜裡,她穿着一件藍色毛衣,站在門口,一句話沒說,也沒掉一滴淚,眼看着棺木抬上車。趙婷脫下羽絨服裹在她身上。「車上冷嗎?」朱明新突然問了一句。大家這才發現她穿的還是塑料拖鞋,卻只想着女兒在車上會不會冷。

凌晨兩點左右,朱令被送到了八寶山殯儀館。一直睡在朱令旁邊小床的朱明新搬到了吳承之的病房,兩位老人相伴度過了朱令離開後的第一個夜晚。

「朱令打完了她的仗」

「醫院一直到最後也沒有放棄,我們也沒有放棄。」12月23日,吳承之在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更疲憊也更沙啞了。自從朱令上次病危後,他的話就變少了,不說話的時候,時常閉着眼睛。

最後這段時間,家人和朋友們一直想辦法醫治她的腦瘤,寄希望於她能醒過來。但另一方面,處於深度昏迷中的朱令,隨時狀況不斷。最近的狀況始於12月20日前後。她突然胃出血,醫生停掉了通過胃管輸送的營養液,此後各項指標開始出現異常。

其實,自11月18日朱令因腦瘤發作陷入重度昏迷後,就「隨時都有可能走」。「她的身體各方面已經破敗不堪了,無法預料哪裡會突然出現危機。」朱令的清華校友張黎利說。

而在此之前,她從9月底開始,就因為感冒引發的肺部感染,一直臥床,靠呼吸機維持。2013年以前,她因肺部感染,幾乎每年都要被下一次病危通知,身體總是剛有起色,便又被打回原地。

朱明新一直心疼女兒。尤其是9月份以來,她看到朱令躺在床上不能動,任由大家折騰來折騰去,卻還是樂呵呵的,她總覺得女兒太懂事了,也心疼這種懂事,「雖然是大家在照顧令令,但其實不能動的、疼的都是她,是她在受苦」。

也因為如此,趙婷覺得,最後在家人和朋友愛的懷抱里,朱令掙脫了各種管子的束縛,脫離了寄居的這具軀殼,像跳芭蕾一樣,一個跨步躍出去,自由自在地去新的生命里撒歡去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趙婷說,「朱令真是把她當打的仗都打完了,是好頑強的一個勇士。」

「讓歷史記錄下來」

大家也從未遺忘朱令。

《朱令,人生五十》發出後,一些曾經和朱令有過交集的人主動找來,想要講講他們記憶中的朱令。

其中包括朱令早期的古琴老師李蓬蓬。朱令從16歲開始,跟她學了三四年古琴。這個學生在她眼裡,會留很短的短髮,簡單善良,問一句說一句,對人情世故不太敏感,但很認真,進步也很快。上世紀90年代初,知道古琴的人極少,李蓬蓬覺得,一個16歲的少女願意每周花時間去學習,還學得有模有樣,本身就很難得。

還有朱令在匯文中學的同學陳杰浩,他和朱令做過一年同桌。他記憶中的朱令,短髮,開朗,下課後會趴在書桌上跟同學開玩笑,聊當年大家沉迷的金庸小說。

他也還記得,初三那年夏天,快期末考試時,老師把朱令從課堂上喊了出去。等她再回來時,一句話沒說,低頭收好東西就走了,臉上明顯有哭過的痕跡。

後來,大家得知是她的姐姐出了事。等到朱令再回來時,沉默寡言了好一陣,還把自己的名字從「朱令令」改成了「朱令」。同學們私下推測原因,有種說法是,這是為了跟姐姐吳今的筆劃一樣,都是11劃。陳杰浩記得,朱令在學校主樓北邊的彭雪楓像下,種下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樹苗,後來長到了半米高。

他再聽到朱令的消息,是她中毒後。1999年左右,陳杰浩打聽到朱令一家在方莊的住處,特地去探望了一次,當時朱令的智力已經受到影響,能講一些話,但聲音很小,基本聽不清,需要靠父母翻譯;視力也變得模糊,非說一隻棕色的玩具熊是黃色的。

2023年11月朱令病危後,陳杰浩在朋友圈轉發了相關的視頻和文章,轉發語是,「貌似俏黃蓉,又似王靖雯。王靖雯有盤磁帶的封面簡直就是我記憶里的朱令。」

陳杰浩說,朱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是他的夢,直到夢碎了。

此前的採訪中,朱明新告訴我們,「她(指朱令)在這兒,我們能照顧她,也等於生活全部的寄託都在這兒了。」這一家三口也總被外界評價為牢固的「鐵三角」,現在屬於朱令的那條邊被拿走了。

朋友們則努力想要代替她成為那一條邊,幫老人重新建立平衡。幾乎每次通話,張黎利都會說起對兩位老人的擔憂,據他透露,老人希望在朱令走後繼續住在療養院,基金會的志願者每個月會去探望4次。趙婷則說,「我們什麼時候都是一家人,不會因為一個人離開就走散。」

兩位老人已年過八旬。「朱令熬了將近30年,都沒等到鉈中毒案在法律上的真相,也沒等來一句道歉,叔叔阿姨能不能等到?大家也不知道。但我覺得我能等來(道歉)。」張黎利說。

朱令50歲生日前,他說,「只要朱令活着,我們每年還能祝她生日快樂,就非常有意義。」現在朱令離開了,他覺得,「我們還在世的人,也不能遺忘。不光是為了朱令,也為了自己和後代。」

張黎利管理的「朱令我們在一起」公眾號,在12月23日發了朱令離世的消息,連發了數十次「悲憤交集」。他決定,以後每年朱令的生日和忌日,都要繼續記錄,「沒有證據了,法律上已經沒辦法了,只能讓歷史將這件事完全記錄下來。」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冷杉REC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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