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這樣批農夫山泉,那我們不配有更好的企業

一場流量算法+烏合之眾的狂歡。

可能娃哈哈的創始人宗慶後本人也想象不到,他的離世最終會在網上掀起一場對「友商」農夫山泉的批鬥狂潮,這幾天農夫山泉已經從曾經的「國民飲料」變成了「鬼子飲料」,恨不得遭遇了全網的抵制。

其實作為一個全程圍觀了這場風波中風向轉變的人,我覺得這個過程中有些細節蠻諷刺的。比如你注意到沒有,在宗慶後去世的頭幾天裡,網上有些「弄潮兒」蹭這個事件流量的姿勢,還是效法司馬南老師當初碰瓷聯想和柳傳志,把宗慶後本人打成資本家,拿着放大鏡找這位老先生一生的不是。

可是,咋說呢?所謂一代版本一代神,司馬南老師那個玩兒法雖然讓他賺了不少流量,可那畢竟已經是兩年前的老黃曆了。如今再有人去拾這個司馬老師自己都棄用了的牙慧,實在是讓人想起那句老話——「吃屎你都趕不上熱乎的」。所以在嘗試了幾次後,「弄潮兒」果斷發現這條「司馬南後遺症」的走不通了。想蹭民粹主義的流量,他們得試一條新路。

於是就輪到娃哈哈的最大「友商」農夫山泉倒霉了,宗慶後老先生從差點被掛的路燈上被請下來,被「弄潮兒」們奉上神壇,他們反過來把鍾睒睒掛了上去。兩人之間的恩怨情仇被拿來添油加醋的說了一番,鍾睒睒「被娃哈哈開除」、「對娃哈哈忘恩負義」等傳言一下子成了熱點。

但這樣蹭熱點,其實還是有點問題,因為甭管你怎麼痛斥鍾睒睒對不起宗慶後,那都是兩個企業家彼此之間的個人恩怨,對於那些營銷號要蹭流量的底層受眾來說,這兩位的恩怨是實實在在的「神仙打架」——兩個億萬富豪之間的一點齟齬,跟我們這些礦泉水賣兩塊都嫌貴的人有什麼關係呢?這個熱度眼看就要散了。

於是,互聯網殘酷的「進化算法」,很快就優勝劣汰出了一個更無厘頭、但又更成功的蹭這個熱點的方式——鍾睒睒最大的問題不是他是首富、也不是他對不起宗慶後,而是他的農夫山泉是漢奸、媚日!

其實聽我這麼幹說,我相信但凡一個思維正常一點的人都很難相信這樣一個陰謀論:一家賣礦泉水的企業,不正經做生意撈錢,成天竟琢磨着怎麼在瓶蓋上致敬日本的國旗,在瓶底上刻上日本天皇十六瓣菊花紋,用「茶π」這個名字為靖國神社招魂……

勞駕問一句,即便農夫山泉真的如他們所說被日本資本控制了,鍾睒睒真的是個漢奸,搞這種你們不這樣深挖解讀,甚至都沒人能看得出來的暗示,到底對他們「效忠」的日本有什麼好處呢?人家產業帝國已成,每年安安心心的賺錢不好麼,用得着搞這種勞什子,給自己招禍?

但在這場批鬥農夫山泉的狂歡當中,大多數受眾是真不懂也不想懂這個最簡單的道理的。短視頻時代殘酷的流量算法,總是把那些大字報式的資訊轟炸給他們,要謠言反而成為了這些受眾的共識。

手懶,沒心思去流量更大某音上截圖,隨手搜幾個視頻號上相關視頻,大家看看吧。

網絡圖片
網絡圖片

你會發現這幾些視頻的製作和邏輯其實都特別簡單,就是把網上現在扒出來的那些農夫山泉「媚日」的要素稍微一點,然後配個《我的中國心》之類慷慨激昂的音樂,頓時幾萬幾萬的轉發、點讚和留言就來了。而流量的背後則是暴利。

那麼給這些視頻點讚、接受它們洗腦的受眾都是什麼人呢?

他們其實就是我們這些普通人,短視頻時代,受眾的時間越來越碎片化,耐性也越來越淺,沒有一個「夠味兒」的、符合他們心理預期的開篇語抓住他們,他們立刻就會划走,更不用說轉發和點讚了。

網絡圖片
網絡圖片

所以批判農夫山泉「媚日」的視頻完美符合了短視頻傳播三要素:

首先,它抓人,你最長喝的礦泉水居然「媚日」,這個料爆的夠足的吧。

其次,它簡單,當下的中國社會,若說有什麼情緒有足夠的鋪墊,可以讓視頻製作者節省下煽動受眾的時間成本,直接帶領觀看者進入高潮,那一定非民族主義情緒、尤其是反日情緒莫屬了。說一個人、一個品牌是漢奸、精日,頓時就能達成最廣泛的同仇敵愾。

最後,它還安全,你看這些煽風點火的視頻,從點讚、轉發量推斷,瀏覽量恐怕得有成百上千萬了,可是它們卻依然能夠存在。這個事實本身就說明了一些問題。

而互聯網並不是一個能明論是非的地方,抓人、簡單又安全的這些短視頻獲得了流量,而流量無論對創作者還是平台來說,就幾乎等同於正義,於是宗慶後的去世,在幾次流量的「優勝劣汰」之後,演化成了農夫山泉的一場無妄之災。而從目前的網暴洶洶上看,我們不知道這場風潮,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

我想起勒龐在《烏合之眾》裡講過一個段子:

據說,巴黎人民想當初攻克巴士底獄的時候,雖然這座監獄裡只關了七個奇葩,而不是像之前慫恿人們的謠傳中說的那樣關押着政治犯,可是興奮的人們還是把投降的典獄長團團圍住了,從四面八方對他拳腳相加。

打累了,民眾們開始討論怎麼處置這個已經血肉模糊的「該死的叛國者」。

有人建議吊死他,有人則說應該砍下他的頭,把頭顱掛在馬尾巴上。

在徒勞的掙扎中,典獄長偶爾踢到了一個在場的人,頓時引起了暴怒——這小子居然還敢反抗。

於是有人建議,就讓那個挨踢的人割斷監獄長的喉嚨。

他的建議立刻博得了群眾的贊同。

勒龐說,這個人,其實就是一個剛乾完活的廚子,當天他來巴士底獄的主要原因,無非是下班後無所事事的好奇心,看到人潮往這個方向湧來,就湊個熱鬧,想來看看發生了什麼。

然而由於普遍的意見就是如此,於是他迅速相信殺死眼前這個他幾分鐘前還不知道是誰的傢伙,是一種高尚的愛國行為。甚至自以為應為殺死一個惡棍而得到一枚勳章。

於是,這個廚子用一把借來的刀切開典獄長那裸露出來的脖子,因為武器有些鈍了,他沒能切動。於是他從自己兜里掏出一把黑柄小刀(既然有廚子的手藝,他對切肉應當很有經驗),成功地執行了命令。

就這樣,一個善良廚子,只因為下班後的一次圍觀,成了一個殺人犯。

我想起這個故事的時候,真的覺得和當下某些浪潮若合符契——一個人,可能幾分鐘前他還對農夫山泉的「惡行」一無所知下班時還買了瓶礦泉水解渴,可是,也許就因為在擠公交時被流量推送,刷到了一段這種簡單、低幼的短視頻,他就被同化了,對這個「媚日」品牌喊打喊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而我毫不懷疑,如果這種行為能讓他個人不付出成本,他一定會做的,並像巴士底獄那個廚子一樣,「堅信這是一種高尚的愛國行為」。

那麼在身邊充斥了這種人、這樣事的情況下,請問,我們怎麼能保證,自己不會是下一個「農夫山泉」?

文章的結尾,讓我再談兩個感想吧。

第一,不圍觀這件事,我都幾乎已經忘了中國當下的企業家首富是鍾睒睒了。

應當說我對這個事實也不太滿意,因為相比於美國那邊的億萬富豪比爾蓋茨、喬布斯、馬斯克們做的那些東西。「只做大自然的搬運工」的賣水企業實在是太low了,更毋寧說農夫山泉當年還搞過很多很低幼的營銷,比如拿礦泉水澆花、花長得好,證明他家的礦泉水比「友商」的純淨水有利健康之類的(記得宗慶後當時還反諷:你怎麼不拿糞水澆?長得更好)。

人家賣電腦、賣軟件的當首富,我們賣礦泉水、做偽科學廣告的當首富,說出來確實不好意思了點。

可是我又想,賣個礦泉水的都能被上綱上線的罵的這麼慘,鍾老闆要是真搞一點高端東西,他真遭得住麼?

全球化大分工的今天,你隨便生產個電腦、手機、汽車之類的,要不要接受海外的資金、技術、零件?哪一天突然被黃文炳們揪出來,指責你外資控股、用了美國技術或者日本零件,是「隱藏漢奸」,那你還干不幹了?

須知,技術、零件可不是包裝、品名,能說換就換的。

第二,我覺得整場風波當中最匪夷所思也最觸目驚醒的,是煽動者所動員那些底層受眾腦中那種剛性而不可撼動的直線式的「鬥爭思維」。

說到底,為什麼對宗慶後的悼念和推崇,會最終發展為對農夫山泉的攻擊呢?因為接受這套敘事的人們腦中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思維模式——既然宗慶後是「好人」,那麼與他競爭,與他作對的就一定是「壞人」,不可能是不好不壞的人、更不可能是好人。於是對宗慶後和娃哈哈的「愛」和崇拜就可以等價為對鍾睒睒和農夫山泉的恨和蔑視,批判風潮接着就來了。

這種非黑即白、非好即壞、非敵即友的思維模式,在我們的社會中普遍存在,且越接近底層,你會發現愛這樣想問題的人就越多——且越來越多。

這種站隊鬥爭思維只在戰爭是適用的在,在和平時代的經濟發展和商業貿易中,這種思維不僅可笑,而且有毒。

兩個同行業競爭的企業,兩瓶喝上去一樣的礦泉水而已,你非得分出一個善、一個惡;一個愛國、一個漢奸……你這麼活着累不累?這不是有病,是什麼?

甭管白貓黑貓,能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甭管娃哈哈還是農夫山泉,能實惠、健康、方便的讓我們解渴,就是好礦泉水。

這才是正常的思維。

我當然也覺得賣礦泉水不是什麼高端產業,鍾睒睒當這個首富,有點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但是,如果你連這等常識都忘記了,這樣的社會,恐怕不配有更好的企業誕生。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林中的維吉爾

關注時事,訂閱新聞郵件
本訂閱可隨時取消

評論被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