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一個口不出惡聲的文明人是我對自己的期望,但這期望似乎無法達成,幾乎每天,都會跳出來一些忍不住想罵的人和事。罵人或許是一個人的本性,但卻違背了我提高自身素質的意願,這是一種讓人無可奈何的矛盾。解決這一矛盾的方法記錄在王小波《革命時期的愛情》中,小說中的王二狠狠揍過他親愛的朋友氈巴後,有些後悔,轉而又想到:「但是他實在太可愛了,不能不打。」我引經據典的用意非常明顯,是為本文接下來有可能出現罵人的話提前做鋪墊和辯解:打人和罵人都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行為,實非我的本意。
在烈日曝曬的正能量荒漠上,總會有一些砂礫在能量下爆裂。5月28日,上海有名保安同志就突然爆裂了。是日早晨,他攔下了一位正在公園裡朗讀外國詩歌的青年,質問人家「中國五千年文化沒有詩了?你為什麼不讀呀?啊!你為什麼讀外國的詩呀?」面對突如其來的文化責難,那位青年有點猝不及防,辯稱他拿的詩歌集中「既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保安訓斥道:「我就沒聽到你讀一個中國的,你為什麼中國人不宣傳中國的正能量……大家說中國有沒有詩……你為什麼抱着外國人來宣傳呀?」
在我的想象中,上面的事發生之前,保安躡手躡腳跟在沉迷於詩歌的青年身後,跟蹤了很久,希望得到文化的薰陶,但那位青年沒有朗誦一首諸如「鵝鵝鵝」這樣淺白的句子,這讓保安同志感覺受到了智力上的侮辱,於是勃然大怒……至於「中國詩」,以他說話的水平,量來他也不懂,只是在不願承認智力弱項的情況下隨手撿起來的一頂帽子,意在打倒對方。以我這些年跟人「交流」的經驗,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好比伊斯蘭原教旨社會的石刑,越是在智力上一無是處的人越喜歡以「文化」的名義撿起石頭,然後殘忍地砸向讓他們無法容忍的人。因為,只有在民族和國家的名義下,蠢人才能找到屬於他們的精神歸屬感,藉以安慰自己的空洞的人生。
借這個話題說說五千年文化的事。可考證的華夏文明史其實只有3600年,從《詩經》或《楚辭》開始,詩歌的歷史滿打滿算3000年左右,有一些年代不可考的「遠古民歌」,如《擊壤歌》,看其寫作手法,幾乎可斷定出自漢代。我這樣說絲毫沒有否定中國詩歌的意思,事實上我非常喜歡中國的古典詩歌,很多詩歌中都體現出超越國家和民族的人文精神,這一部分也是中國詩歌中最精華的構成。惜乎千載後的今天,這種超越的人文精神反過來被民族主義壓制,甚至成為蠢貨們反人文的武器。
《竹窗隨筆》中有則故事:楚王失弓,左右欲求之。王曰:「楚人失弓,楚人得之,何必求也。」仲尼曰:「惜乎其不廣也。胡不曰:人遺弓,人得之,何必楚也。」孔子「人遺弓,人得之」是一種的去國家化的人文精神,上海公園的這位保安同志雖然異常執着於中國文化,想必也無法理解。
正因無法理解,保安才會站在國粹的立場上頻頻使用「宣傳」這個詞。眾所周知,在我們這裡宣傳是一個需要戰鬥爭奪的陣地,這意味着只要在爭論中把「宣傳」兩個字抬出來,認知矛盾就會轉化為敵我矛盾。事實上也是這樣,視頻中,朗誦詩歌的青年戰戰兢兢,活像軟弱的敵人,而我們的保安同志則化身為雄赳赳氣昂昂的鬥士,氣焰蒸騰,步步緊逼。我不知道後來怎麼樣了,但照此敵弱我強的態勢發展下去,那位青年大概率會丟下他的詩集,狼狽逃竄。
宣傳的陣地在哪兒呢?前段時間跟一位舊友通話時,他認為我完全被「西化」了。我不接受他的說法。說句自大的話,在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方面,至少那些認為我被「西化」的人不可能勝過我。在今天,衣食住行等等,生活中所有的東西都已「西化」,不能「西化」者,唯意識形態與文化而已。其實儒家文化圈「西化」成功的例子不少,在這些例子裡,傳統文化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得到更好的保護。反倒是拒絕「西化」的地方,傳統文化屢經意識形態的改造,變得面目全非。是的,傳統文化這一塊就是陣地之一,典型的戰役是許多年來曲解國學的「國學熱」。
我對保安這一職業沒有任何歧視的意思,但這些年——尤其是疫情後,一些保安的氣質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蠻橫自負,在管控過一段時間別人的人身自由後,如今又來染指別人的閱讀自由了。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當歷史機遇到來時,他們會像疫情期間隨意闖入民宅的大白那樣,隨意地製造文字獄——以他們能搞明白的「文化」為名。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不器是一種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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