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台灣」深深地刻在我的生命年輪中。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我們家的敵人在對岸——東海的斜對面——那裡是台灣。
父親十六歲加入共產黨游擊隊,那時父親的槍口說是對着日本鬼子。打着打着,父親的槍口就對着了一族同胞——共產黨和國民黨打內戰,死傷的全是中國人。打着打着,父親的敵人跑到了大海那邊——台灣。父親和他的部隊駐紮在長江入海口,他們的任務是保衛大上海,防範台灣反攻大陸。軍營里如我一樣正讀小學的孩子都知道,台灣是敵人。斜隔着東海,上海與台北遙遙相對,想象中就是兩個敵人遙向敵視,眼裡射出仇恨的火花。
小時候雷鋒的話背得滾瓜爛熟熟:對敵人要像寒冬一樣冷酷無情!仇恨敵人,自然就仇恨台灣;警惕敵人,就會警惕台灣那邊的任何一點動靜。為保衛大上海,父親所在的部隊挖軍用坑道,修築地下軍事指揮所與軍用交通線。戰士們把靠在長江邊入海口的五座小山都挖空了,山的肚子裡是彎彎曲曲、上上下下、四通八達迷宮般的軍用坑道,連通五座小山。坑道里有彈藥庫、有後勤補給倉庫、有士兵作戰掩口、有戰地救護包紮所……。從五座小山的任何一個坑道口出去,或快速到達江邊前沿陣地,或直上公路轉移兵力,一切都易如反掌。一到夏天,我們就拿着小竹蓆小板凳進坑道,在裡面納涼打鬧。守衛坑道口的戰士都認識我們,他們一揮手,軍營里的男孩子們就一馬當先呼嘯着衝進去,想象着是進攻台灣。
2023年10月7日那個血腥之夜後,以哈戰爭爆發了。以色列軍隊攻進了加沙地帶哈馬斯修築的地道。面對着視頻上展現的哈馬斯地道,我的第一反應是:好熟悉啊!我父親部隊的坑道也有那麼高那麼寬,也有地面軌道,有的坑道還可以開吉普車,只是不如哈馬斯的那麼現代化而已。我相信這類地道的修築,背後有中國工程兵部隊的影子。看到視頻里哈馬斯的地道,想到50多年前父親和他的部隊修築的坑道,不禁後背直發涼!
我讀小學五年級的那年,沿海備戰氣氛很緊張。聽老師說,台灣國民黨蔣介石叫囂着要反攻大陸。果然,暑假的一天夜裡,天黑風高,父親匆匆回家吃了點什麼就出去了。那天晚上,正對着我家的前排房子大窗戶燈亮得炫眼。前排的燈光吸引了我,我站在家門外的空地上向前排房間望去,只見房間裡大牆上有個影影綽綽的大圖畫,圖好大,人好小呀!父親他們站在那圖下面,有個人手裡舉個長竿在大圖上划來划去。那一夜,父親沒回家。後來聽說是上級得到情報,有小股台灣蔣匪軍想從海邊防部隊的陣地處登陸。我這才知道那一夜父親他們看的是作戰地圖,指揮部隊打伏擊戰。那仗打成啥樣,我不知道。
總之,年少時一說到台灣,我腦子裡只有兩個詞:「敵人」、「打仗」。
改革開放後,中國與台灣的關係有了緩和,兩岸漸漸有了來往。1980年代的一個下午,我去了父母親那裡。客廳里坐着一個陌生老人,看着有60多70歲吧。父親一向好客,母親一手好廚藝,但凡父親的外地戰友來,父母總會請他們在家吃飯。那天晚上,飯菜很豐盛,飯桌上的氣氛不冷不熱。父親對我說:「他是你長輩,就叫大舅吧。49年去了台灣,現在回來看看。」大舅有點拘謹,父親的話也不多,媽媽一直忙着上菜。1949年去了台灣?是跟着蔣介石軍隊潰逃到台灣的吧?太突然了!父親從來沒說過有這麼個大舅。戰爭年代我這個家族的長輩們在中共軍隊的不下十來個人,竟然還有投奔蔣軍的?我心裡一下子複雜起來,不知道和他說什麼好。忽然感到,爸爸的不多話,媽媽忙上菜,大概好說的不好說的都在這飯菜里了。台灣,「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懵了,一下子拐不過彎來,說不清究竟是啥感覺。
1987年,蔣經國開黨禁報禁,中國這邊勁吹政治解凍的春風。那時我在蘇州,時不時地聽說着北京傳來的各種小道消息。兩邊都向着民主政治走,台灣與中國大陸的敵對或許真要冰雪消融,兩邊也許不再打仗了。
事實證明,我太天真了。
2001年我應邀在中央廣播電台國際部做節目,主持人邀我和解放軍國防大學一教授對談「我們如何促進祖國統一?」
我說:「當然是和平統一啦,兩岸一家人嘛」。說這話,是因為2000年暑假我有親身經歷。
那天下午我從北京飛到上海虹橋機場後,搭乘了一輛返回蘇州的小巴士(相當於大華府地區的Uber)。上車時後排已經坐着3個人了,一對小夫妻帶着一個小男孩。陌生的中國人之間往往冷淡,點個頭就算打招呼禮貌了,遠不像歐美老外笑容滿面一聲「哈羅」,兩個陌生人就能一路聊到嗨。我無話,司機一路放音樂,後排坐的小夫妻倆斷斷續續地低聲商量着什麼,聽口音男士是台灣人,女士是蘇州人。快要進蘇州市區時駕駛員問:先送哪位?男士開口了:能不能先到我們家?我家在xx街xx新村。台灣人在這裡成家了、生孩子了,他這一聲「先到我們家『,讓我心頭一暖。「一衣帶水,一奶同胞」,這兩個成語一下湧上心頭。
講完這個小故事,我說:「兩地經濟都繁榮,就會促進兩地人多多往來,以共同發展促和平統一,台灣人和大陸人肯定都樂意。」國防大學教授不這麼看。他說:鄧小平說我們黨在1980年代的三大任務之一就是解放台灣,統一祖國,但是這個任務沒完成。和平統一當然好,同時我們不放棄軍人的職責,我們隨時準備完成黨中央交給我們的任務。」
軍隊要打台灣!看着對面這位軍裝筆挺、軍銜星豆晶亮的軍人,我頭皮發麻、汗毛直豎。
幾年後我有機會參觀了國防大學的紅軍藍軍對抗作戰模擬演習教室,教室里的一頭有個大大的沙盤模型。講解員說,這是台灣軍事設施和兵力布防的目前態勢。顯然,紅軍藍軍對抗的作戰陣地就在台灣,台灣是假想敵。沙盤模型很逼真,一切都標的一清二楚。我問陪同參觀的國防大學老師:「你們能把台灣摸得這麼透,那台灣軍方對我們這邊也很清楚吧?」國防大學老師遲疑了一下,說「很可能。現在技術大大的先進了,雙方誰有動作都會知道。」參觀沙盤與模擬對抗後,我們聽了一位從台灣返回不久的情報人員的內部報告,他說他的公開身份是海外華商。這位情報人員在台灣臥底6年,任務是摸清遠程技術偵察手段無法獲得的情報。這次參觀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看來中央打台灣的軍事準備一天都沒有懈怠過。當時我曾閃過一絲疑惑:官方已經兩岸「三通」了;民間已經兩地通婚了,嫁到台灣與娶個台妹,在上海蘇州崑山等台商雲集的地方早已經不稀奇了,為什麼解放軍還要強調打仗?我迷惑不解。
我以為中共黨高層也會象蔣經國那樣推動政治改革。我錯了。2008年秋天我去了西班牙,回北京後試着把西班牙政治和平轉型的幾大因素與中共黨做了比較,心裡哇涼哇涼的。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中共黨絕無可能帶領國家走向民主政治。中共黨把權力看作命根子,任何一點政治改革,只要可能觸及到動搖到中共的一黨獨掌政權,無論是誰,中共黨都會下狠手滅掉他。毛澤東時期強調警惕「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前蘇聯東歐國家劇變後,高層誰都不想當「中共的戈爾巴喬夫」。2012年習近平上台,中國政治加速倒退,打破了我最後殘存的一點幻想。
2014年,我和一群朋友組團去了台灣,台灣企業家為我們設計了台灣經濟、政治、文化的考察線路。我們去了紫藤廬周德偉先生寓所,那裡曾是台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聚會點;我們去了殷海光故居,房宅很簡樸,主人殷海光先生留下的思想足能啟迪幾代中國人;我們去了綠島,綠島監獄是蔣介石戒嚴時期關押和迫害政治異見人士的政治犯監獄。進入監獄大門,迎面就是一堵大牆面,那上面是死難者和被關押過的政治犯名字。走進狹小簡陋的一間間牢房,看着圖片展示的各種刑具,所有這一切都記錄着蔣介石戒嚴時期的嚴酷統治,猶如習近平暴政的預示。
習近平上大位後開始了自毛澤東死後中國政治最殘暴最黑暗的時期:2014年,著名記者高瑜被習近平當局以莫須有罪名再次關監入獄;2015年「7.09』大抓捕,23個省市的警察同一時段抓捕280多名人權律師,再後來……至三年大疫,種種的反人道反人類反文明做法,讓中國這片土地上響遍無奈與絕望的哭聲。那三年中國究竟死了多少人,至今沒有真實數字。中共倒台後的歷史揭秘也許會告訴人們,三年大疫中國人的死亡人數堪比毛澤東時期三年大饑荒的死亡人數。
那一路十多天的考察,我們一面分享着體驗着台灣人自由民主、祥和富足的生活,一面回顧着思考着台灣實現政治轉型的艱難與啟示。情感的改變是一個人內心深處真正的改變,十多天的台灣行,讓我從此與台灣十分的親近起來。在我的心裡,台灣就是一盞希望的明燈,給了我這樣的中國人以莫大的鼓舞和力量。台灣人能做到的,中國人遲早也能做到。
2024年的「5.20」,是台灣人民的大日子,也是我心中的大日子。隔着太平洋,從美東這邊的5.19夜裡8點多開始,我守着YouTube看了賴清德總統與蕭美琴副總統就職典禮的全過程,又反覆聽了兩遍賴清德總統的就職演說。台灣不是中國的台灣,是世界的台灣!台灣的繁榮關係到世界的繁榮,台灣前進就是世界前進!
祝賀賴清德總統和蕭美琴副總統!
祝福台灣人民!
全文轉自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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