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困在胡楊林

疼痛

藥又不夠了,刀口隱隱作痛。在電話另一端,汪健梅的敘述混雜着呻吟,長一句短一句,沉重又虛弱。三個月前,她剛做完食道癌手術,胸部下方的刀口像牙刷柄那樣長。

10月18日上午,汪健梅跟隨旅行團在胡楊林景區遊覽。當晚,團里50多名遊客被隔離在額濟納旗的胡楊小鎮文化旅遊產業園。至今,已過去十天。

藥物在20日告急。汪健梅59歲,身患乳腺癌、食道癌,甲狀腺也出了問題。出發前,她按照24日歸程的計劃,計算好藥量,將這十多天的藥裝進貼身的包里。

時間一天一天在酒店過去,汪健梅的藥不夠了。她嚮導游求助,然後被帶到酒店老闆李龍面前。41歲的李龍一米八的個頭,兩百斤重,是個北方男人。他看着眼前「身高將近一米七但特別瘦」的汪健梅,想到同樣患甲狀腺癌的妹妹,沒多說,答應幫忙。

10月20日中午1點19分,李龍發出一條求助朋友圈。幾分鐘後,這條求助動態下方有人留言,建議向疫情防控指揮部求助。隨後,這條求助被大量轉發。這一天,李龍收到不知名的詢問短信和電話,起碼二十多個。

李龍的朋友圈
李龍的朋友圈。講述者供圖

汪健梅的第一種藥當天就被找到了。是一位陌生的本地醫生打給李龍,說自己的愛人也患有乳腺癌。第二天,李龍在胡楊小鎮的大門口取到了這瓶藥。一名女護士穿着防護服,送來一個月的劑量。「不要錢。藥不能停,按時吃。」 對方放下藥就走。

用來治療食道癌的第三種藥,在發出求助後第七天才被找到,從西安被運送過來。因為斷藥,汪健梅的刀口愈發疼痛。而住在她隔壁樓的一位老人來自四川,這裡的氣候讓她喉嚨處的息肉變得難以忍受。接連幾天,她直到凌晨四點才能勉強睡去。

隔離在胡楊小鎮的上千遊客大部分是老年人。半個多月前,胡楊林最好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是胡楊季的末端,旅遊專列的票賣得便宜。李龍說,很多老人們會選擇在這個時候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幫遊客找藥。大部分老人急需的是很普通的藥,售價在十幾元,用於常見的老年病症,如關節炎、痛風等。他們下車遊玩期間,通常只會帶當天的食物、衣服和藥品,剩下的都留在專列上。

老劉18日清晨5點多從額濟納旗下車時,領隊提醒,要等深夜1點半才能返回專列前往張掖。後來幾天,61歲的老劉關節痛得無法入睡時,對自己沒有隨身帶更多的藥後悔至極,「一念之差釀成大錯。」

老劉從南向北跨越了15個緯度見到千年胡楊林,抓緊時間用眼睛和手機記錄美景。過去三年,他走過了全國十餘個省份,登山、游湖、在藏區徒步,除非是像西北這樣自由行難度較大的目的地,大多都是和老友自行制定攻略。每張遊客照里,老劉都站得筆直,神采奕奕。

就是這樣的老劉,縮在距離胡楊小鎮4公里外的隔離酒店貝殼房裡已經四五天,腿疼得無法走路,做核酸檢測都要靠着借來的輪椅才能出門。

老劉的常用藥
老劉的常用藥。講述者供圖

李龍遇上一位患有哮喘的七旬大爺,幾乎喘得換不過氣。李龍撥通了門口的防疫熱線,對方態度很好,但表示無能為力,建議打另一個電話。他順着電話一個個打,打到將近第七八個,對方說,「再想解決就要找額濟納旗旗長了。」 李龍最終拿到旗長電話,並撥通了,這位哮喘老人被特批返回到「幸福號」專列上取藥。

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幸運。除此之外,沒有人再被允許回專列。

房費

李龍的酒店距離胡楊小鎮的園區大門口,只用走幾百步。過去的十天裡,來自南京、陝西、鄭州等地的163位老人聚集在這裡。這幾棟公寓像密不透風的容器,缺藥、沒有截點的隔離期等等狀況,讓各種情緒在其中發酵。

據李龍說,園區里一共有四家如此進行隔離的酒店,容納「幸福號」等多個旅遊列車的上千遊客。不同酒店的老人們在空地上遛彎時相遇,得知有人需要交房費,有人卻不用,這又增加了很多人的不滿。

往年10月8日到13日是景色最好的時候,房費通常漲到1280元,也會被迅速訂滿。這幾天,李龍把最高標準是定在3天400元,仍然有老人來反覆討價還價。

更大的衝突在10月26日下午爆發。一位南京來的男遊客對隔離安排不滿,在空地上大聲質問,圍上來的老人越來越多,以至於之後有8名遊客都拒絕繼續支付房費。

一天上午,一對個子不高的老年夫婦來到前台。女人郭雨田開口問李龍,能不能將前一天未結清的房費減少一點。她的丈夫戴着口罩,安靜地站在一旁。

李龍以為他們像其他人一樣在討價還價。「我們不白住,水電費肯定要交上,但想留點錢吃飯。」怕李龍不信,郭雨田讓丈夫摘下口罩。插在老人喉嚨的套管露了出來——丈夫七十多歲,患有喉癌、冠心病等多種病症,藥不能斷,買藥是更急迫的花費。

李龍一下紅了眼眶,「房費不要了,一日三餐也免費提供。」郭雨田只是想來商量降一點房費,沒想到李龍會這樣回應,七十歲的人要給李龍下跪。那天的監控器拍下了這一切。

這對夫婦在入住酒店之前,並沒有感到焦慮。他們以為48小時後就可以從酒店離開。直到在酒店住到第六天,錢不夠了。他們14日從西安登上「幸福號」專列,兩人身體都不大好,特意買了較貴的下鋪,每人一趟3800元。出門時,他們另準備了1000多元作為路上的花費。

他們原定19日結束的旅行提前了一天被中止,不得不住進李龍這家酒店,除了200元一晚的房費,還要支付每人每天60元的餐費。入住三天後,房費被李龍降到了150/天,但即便如此,他們的錢仍然捉襟見肘。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李龍免費提供給郭雨田夫婦兩份餐食,卻被原封不動送了出來。老兩口把午飯省了些下來,留到晚上。他們跟李龍說,給別人吧,能省就省一點。

志願者在送餐。講述者供圖
志願者在送餐。講述者供圖

這對老夫妻始終沒有跟子女提起在這裡的經濟問題。這次出遊的錢,多數是他們這一年攢的退休金,外加子女貼補的一些。郭雨田的兒子養育了一對雙胞胎,「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這胡楊林究竟有什麼魅力呢?讓老人們不顧一切地來看——李龍不理解。

「離開父母的孩子」

滯留的不少老人們都說,10月18日那天是難得的好天氣,沒風,挺暖和。大家原本還要去看那裡著名的「怪樹林」。為此,很多人感到有些可惜。但汪健梅覺得,看過了最想看的胡楊林已經足夠幸運。

七年前,汪健梅患上了乳腺癌。今年複查時,癌細胞轉移到了食管上。同時,她的甲狀腺也出了問題。 醫生告訴她,趁身體還可以,去想去的地方看看吧。她計劃這次旅途結束後要進行放療,「以後還能不能出來?大概不能了吧。」

去年,汪健梅的兒子患肝癌過世,她的丈夫也早在幾年前離世,一家三口只剩汪健梅,帶着86歲的母親。50歲時她從工廠的操作工崗位上退了休,一個月領着3000元退休金,在社區是無保戶,每個月看病的錢要花掉2000多元。姐姐從北京來看她,商量着出去散散心。汪健梅從來沒去過草原,就想去內蒙古看看胡楊林。

最終,母親為汪健梅買了旅遊專列的票,12天裡的路費和酒店一共4000多元,姐姐承擔她路途中的其他花費。10月12日,姐妹倆從南京出發,登上了西北旅遊專列「幸福號」。這趟專列的倒數第二站就是額濟納旗,按照計劃24日可以返回南京。現在,已退休的姐姐身上只剩150元。因為找藥的事,她想做面錦旗給酒店老闆李龍,但哪兒也出不去。

廣州人老劉對旅行的愛,萌發自十年前女兒的畢業旅行,「我想,等到你老爸不用上班了,也要去玩。」 即使有過對於疫情反覆的擔心,但打完疫苗、做完核酸,也還是出發了,因為此前的旅途都很順利。

按照原計劃,他和朋友們10月12日從廣州出發到鄭州,乘大西北專列經陝西、寧夏、內蒙再到甘肅,應該在22日登上返程的火車。

18日午飯時,有人開始感覺氣氛的古怪:隱約聽到別人談起疫情,商販們也陸續撤攤了。老劉所在的團原定下午2點多在胡楊林景區門口集合,被推遲到了5點,用餐也被改為在路邊吃盒飯。

他們此前的行程也有過變動——因為出現確診病例,專列沒有在原計劃的西安停靠,但這趟西北游還在正常繼續。大家沒有意識到問題嚴重性,以為這次是要召集大家上專列做核酸,沒想到導遊告知「因不可抗力無法返回專列,要儘快自費訂房。」

那天早晨,汪健梅從旅遊團的大巴下來,進了胡楊林,她一直感嘆漂亮。也是快到中午時分,導遊突然通知,景區被封鎖了。

一切開始變得混亂起來。人們被分批接出去做核酸檢測,有人閒逛,有人等待。直到下午三四點鐘,汪健梅才出了景區,並得知要被帶去酒店隔離。她感到崩潰,剛剛過去的南京疫情讓她明白,她大概很難如期回家了。

腿腳不好的母親怎麼辦?自己的藥不夠怎麼辦?治療怎麼辦?這些問題繞在汪健梅的腦子裡。

自從18日額濟納旗實行封閉管理以來,胡楊小鎮文化旅遊產業園裡的餐廳也相繼關閉。最後只有扈瑞新的燜鍋店在營業。賓館老闆們紛紛找到他,希望能為滯留遊客供應。

正在準備盒飯的扈瑞新
正在準備盒飯的扈瑞新。講述者供圖

那天以後,扈瑞新的一天從早上6點半開始,他做好花卷、饅頭、稀飯、雞蛋,然後準備盒飯,直到下午2點才能休息2小時,之後接着做晚飯,忙到晚上10點。原本旺季旅遊時價格三四十元的盒飯,扈瑞新都以每份25元賣出。

10月22日,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盟額濟納旗發布公告,自當日起,對滯留在酒店、賓館的遊客提供餐食、藥品、防控物資等配送服務,每日為滯留遊客提供一次免費餐食,各類物品免收配送費用。

老劉在24日吃到了免費的午餐,但提供的盒飯多用羊肉和雞精粉,嘌呤高,他擔心會加劇痛風。除了急需的藥物,有時候廁紙、牙膏等生活用品也不夠。有團友只隨身帶了兩個口罩,洗了用用了又洗,直到滯留的第九天才收到了新送來的口罩。

一位老年遊客收到的免費午餐。講述者供圖
一位老年遊客收到的免費午餐。講述者供圖

沒有關於何時能回家的消息,老人們對額濟納旗疫情的了解主要來自新聞,但沒有無線網,他們都在省着流量用,「就像離開父母的孩子一樣」。

最需要的還是藥,老劉回憶自己登記了不下三次,但藥物遲遲沒送來。滯留前幾天,老劉還每天發一條關於胡楊林的朋友圈,藥吃完了,拍的照片也發完了。

26日,原本通知晚上10點做第五次核酸檢測,團友推着老劉到屋外等了半天也沒有車來接。一些人熬不住先睡了,老劉一直在屋裡熬到夜裡3點才等到檢測,「我睡不睡覺都一個樣,沒有藥,晝夜難眠。」

等待

封城以後,扈瑞新的飯店進貨變得越來越難。按照以往,他通常是從300多公里外的酒泉進貨,封城以來,只能從2000多公里外的臨河、銀川拉來食材。

「以前五六毛能買到的,現在都要兩三塊,像黃瓜、西蘭花平時兩三塊錢,現在十塊甚至十五塊一斤。」扈瑞新一次性進了一周的貨。「大部分都是政府幫忙拿,我們也出不去,菜車管控得也很嚴,基本就土豆、白菜、包菜、蘿蔔四樣,別的菜進不來。」

額濟納旗市區的路上,包車師傅焦育傑很難看到和他的17座九龍商務車一樣的大車。他這輛車每天都穿行在城市的藥店、超市、取餐點,載上50多位遊客的餐食、藥物、生活用品,再送回酒店。

和焦育傑一起住在龍騰賓館的還有一個53人的旅遊團,也全是五六十歲的老年人,來自全國各地。取餐點的工作人員聯繫賓館,建議他們有車可以自己去拿,因為取餐點人手不足,送過來可能得下午兩三點了。

焦育傑想着,這麼晚菜可能都涼了,決定和導遊一起去取餐配送。之後每天中午12點過後,老人們都會在窗口趴着等他們的車回來,然後依次下樓領餐。領完一波,他們再繼續去另一個取餐點取餐,送到其他客人所在的酒店。

後來,焦育傑的車還承載着更多的任務。導遊每天都會在微信群里發起接龍,讓遊客們寫下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藥品,焦育傑和他第二天再去集體購買。

「買的藥就是關於高血壓、糖尿病、乳腺癌的,有時要跑好幾家藥店才能找到,有些處方藥只能去醫院買。」焦育傑發現開門的藥店越來越少,最開始有七八家,直到現在,街上已經沒有一家開門的藥店。

有次,一個70多歲的老人發現焦育傑買回的高血壓藥只剩30多天過期,堅持要退貨。焦育傑又回頭找到藥店老闆商量,最後對方同意了。

但第二天,焦育傑開車出去時,市區的多條道路都已經封閉,一塊塊彩鋼板堵在路口,一眼望去,街上的門店基本都關閉了,只有防疫人員和警察忙碌着。焦育傑繞了1個多小時,最後向交警說明情況,才得以到達那家藥店,但那裡也大門緊閉。「藥店老闆說隔離着,出不來,也退不成了。」

而去醫院取藥,要比到藥店拿藥慢許多。疫情發生後,額濟納旗設置蒙醫醫院作為非隔離醫院,提供「線上購藥繳費,線下送藥上門」。醫院裡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醫生要了解滯留旅客的病情,再開出藥方。

如果藥一直不來該怎麼辦?老劉儘量不去想。朋友借來風箏在營地里放,老劉關節疼得厲害,只能在邊上看着。「他總是笑話我,笑我腿疼。他身體很棒,」 老劉有點氣不過,「但是最近吃得太燥熱啦,他痔瘡犯了。」

「我們現在被困在這裡,還期盼着哪天突然下一場漫天的鵝毛大雪,因為我們是南方人,都沒有見過下大雪。」他笑起來,「你看我們,思想多幼稚啊。」

(文中汪健梅、郭雨田為化名。)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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