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江西的中年男人,離異帶着女兒,貸款做餐飲賠了錢,說自己堅持不下去了。為貸款平台工作的催收員和他加了微信,給他點外賣,勸他「先把自己日子過好」,後來他真的還了錢。
逾期還款的人各有各的苦悶,催收員坐在格子間裡,每天打幾十個電話,聽幾段人生碎片。他們如同一面稜鏡,折射出一個人或一個家庭在經濟上的窘困。
我們聽了五位催收員的講述,有人剛加入這個行業,有人已經做了六年。他們的一個共同感覺是,負債者越來越多,錢卻越來越難催了,為了完成業績,甚至得想辦法幫欠錢的人找工作。
中年負債者
「跟你聊一聊吧。」電話那端30多歲的中年男人突然願意說了。為了這通電話,催收員蘇毅少說打了半個月。之前對方都不耐煩,說一句「在工作」,就掛了。這次聊了半小時,蘇毅聽出了他的請求。
「我把實際情況跟你講,能不能延長(還款)?」他本是修手機的,後來開始打零工,穩定的時候,夫妻倆月收入能有七八千。孩子剛上初一,租房一項就有3900,占了收入的一半。他們在廣東生活,不穩定的時候,就貸款付房租,一萬塊的貸款已逾期將近兩年,他想再拖一拖。
這兩個月,蘇毅每天打出50個電話,接通的大都是這種客戶。他做了五年催收,之前為小額貸款公司收帳,這兩年,面向普通人貸款的互聯網消費金融平台成了他的甲方。填寫的貸款理由往往是「房屋裝修」、「日常生活」、「出行旅遊」,實際上電話打過去,蘇毅發現,都是貸款去創業的;或者疫情後公司倒閉,貸款給員工發工資的;或者一兩個月工資沒發,借錢去還房貸、車貸的。
負債人的話真假難辨。他們不敢說「不還錢」,這等同於惡意拖欠,有被起訴的風險,因此他們總有理由「暫時還不了」。蘇毅做過總結,那些含糊其詞說自己沒錢的,或者就說一句「我有錢了就還」的,大都是撒謊。真有苦衷的,從語氣上他覺得能聽出來。這個廣東男人,他一開始也以為是藉口,租個便宜的房子不行嗎?後來他才知道,沒辦法搬家,孩子要在房子底下的戶籍地入學讀書。
在催收員眼裡,每個負債人都有「賬齡」,即逾期的時長。逾期三個月內叫前端,1年以上2年以內叫中端,2年以上叫後端。蘇毅負責的是中端,90%都是30歲以上的,他總結,做的都是「普工」,普通工種。他們在跑外賣、送快遞的路上,在工廠裡邊焊接邊接起電話。
湖北、湖南、安徽、新疆等地都有分布,據蘇毅觀察,兩廣地區更為集中。一個在廣東的外賣員,不知為何貸款了八千塊錢,打電話過去,他說送餐途中摔得手骨折,不敢和家裡人說,外賣站點也不賠付,醫藥費掏了一萬多塊錢,沒辦法還錢了。
以貸養貸,從多個平台借款,拆東牆補西牆,是很多貸款者首選的辦法。等到所有平台都逾期了,開始琢磨先把手裡的幾百塊錢優先還給哪個平台。蘇毅很明白這種玩法,自己也曾為了還4000塊的車貸,去平台上借錢,「一個月資金沒跟上,就會去消費金融平台上借款還房貸車貸」。
他的催收對象中,一個30多歲的退伍軍人疫情後得了長新冠,一直在打點滴,工作也顧不上,只有底薪。他在多個平台一筆一筆借了小數目的錢,積少成多。蘇毅和他打感情牌,讓他先還了京東金融一筆1500的貸款——這是蘇毅服務的平台之一,他的薪資和催上來的賬款掛鈎,一個月催上來6萬才有績效。和他的催收對象一樣,他也已經連領了兩個月的底薪,兩三千塊。
近三年來,催收公司的回款率不斷下降。在央行發布的統計數據中,2023年,銀行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還總額為9981.35億元。許多催收員都感覺到,負債群體越來越多,錢卻越來越難催。每月成百上千個客戶,往好了說20%到40%能打通電話,願意還錢的沒幾個,還有三五個是反催收的。尤其是中年負債者,深陷生活的泥沼,還不上錢往往是因為房貸、車貸,家庭和工作。
為了提高效率,蘇毅會讓智能客服先打一遍,篩選那些能接通的電話,再人工打過去。在智能客服的聊天記錄中他看到,一位四五十歲的農民工,疫情時遇上工程隊發不出工資,借了八九千塊錢,後來回了農村種麥子。他把智能客服當成真人來傾訴,一直重複說,「等收了麥子就還,收了麥子就還進去。 」
還有一單10萬的,之前都是智能客服打過去催,他想沖沖業績,親自打過去。接起電話的是一個40多歲的女人,確診了乳腺癌,現在仍在接受治療。蘇毅悻悻掛了電話。
催收人周華負責的業務,主要針對拖欠銀行信用卡這一部分群體,大部分也在30歲以上。據他觀察,70後主要是做工程、做生意回不了款。一位49歲的包工頭,疫情時承接的工程項目做完了,甲方給不了資金,他把甲方告上法庭。官司打贏了,甲方半破產狀態,錢依然沒有,他只能自己貼錢填補這個窟窿,貸款給工人發了工資。「但這筆錢一輩子打工都還不起。」周華說。
80後90後則是家庭壓力居多,尤其是房貸。周華遇到過一位35歲的男人,父親得了腦梗醫療開銷不低,底下兩個兒子,他和妻子借了名下所有信用卡,後來全都逾期了。
還有離婚引起的三角債。一位河南鄭州的女子,丈夫是拆遷戶,賭博賭光了拆遷款,貸款繼續賭。她離婚後,一筆3萬的貸款屬於夫妻共債,她也要還。但她帶着兩個孩子,一個月工資幾千,還錢屬於遙遙無期。另一位39歲的女子離異後,找了個男朋友,男朋友對孩子挺好,說開飯店,讓她貸款,她同意了。後來飯店賠了,兩人分手,這筆債就落到了她頭上。
給他點一份外賣
在細長的,規整填寫着貸款賬號、貸款金額、逾期時間等十多個信息的催收表格里,這些偶然接收到的人生碎片被收納到短短几行字的催收記錄中。蘇毅會標記一個「活躍用戶」,意思是還願意配合接電話。在想還但還不起錢的客戶身上,他不會浪費太多時間,畢竟,他的業績仍舊依賴那些還得起錢的人。
蘇毅所在的催收小組有20多人,大家坐在格子間,怕信息泄露,桌上不能有紙和筆,只放置一台電腦,和一個監控攝像頭。只有組長的位置上擺着一台座機,電話一響,蘇毅就知道要「炸錢」了。
這是真正讓催收員激動的時刻——逾期後,貸款平台會給負債人發送一條有「400」開頭號碼的催收短信,負債人想還款了,就會撥打這個號碼。一天裡有那麼兩三次,組長的座機一響,就代表大概率有主動還款的人了。組員這時候會一窩蜂湧上去,看看這次「炸」在了誰的頭上。
這個月業績第一的哥們,月初來了個「400進線」,負債人還了1萬7,月中又來了個「400進線」,還了3萬5,之後又來了個6萬多。小組群里,「你這一單幹翻我一個月催收」刷屏了。
蘇毅也接到過「400進線」,但他夠倒霉的。一個被前夫忽悠貸款的女人根本不想還錢,打進來想問能否讓前夫還錢,這種情況,蘇毅只能表示沒有辦法。另一個負債人說自己過兩天發工資,打進來問能否減免利息,蘇毅費了好大功夫幫他做了減免,他還上了,5000塊,僅是催收員績效起始線的十二分之一。
多名催收員表示,如今行業內流行靠運氣還款。做了六年的周華深有體會,有次他走了狗屎運,一個負債人的「催記」顯示,前幾輪都打不通電話,正好他打過去,電話通了,那人的工資到賬,立馬還了。
在周華的印象里,以前負債是一件丟人的事,負債人很怕家人發現,催收一威脅要打給家裡人,馬上乖乖還錢,回款率就高了。如今負債人「坦蕩了不少」,甚至會辱罵反擊催收員。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逾期一萬多,上來就是「做催收的不得好死」,罵了十多句,周華不能頂嘴,話說不好,可能會被視為暴力催收。
2021年3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設了催收非法債務罪,暴力催收正式納入規範化管理。為了合規,催收的甲方即貸款平台,增設了「系統」:放置攝像頭,全程監聽電話,提供話術模版。隔着那條電話線,催收人和負債人處在天枰的兩端拉扯。
周華接觸過這種客戶,聲稱錢給家裡老人治病,周華打給家裡父母,問候身體好些了嗎?得到一句「別來詛咒我」,根本沒病。還有客戶給不還錢提供了一個幽默的理由——他貸款做生意失敗,打趣說,「我也是投資,你們也是投資。現在我投資失敗了,也代表你們投資失敗了。」
在武漢做了5個月催收的郭旭今年26歲,負責打逾期三個月內的「前端」,面對的是一群沒有經歷過催收的負債者小白。培訓時,他和同事被強調要突出逾期後的心理壓力。同一小組的一個組員,嗓門大,脾氣暴,他的話術是「不還錢就聯繫你老公、你父母,看你在老家臉上能不能掛得住」,後來他的錄音被公司內的紀檢組聽到,只能離職。
郭旭的方法是找到痛點,痛點無外乎徵信、訴訟、家人。他發現,現在的負債者越來越在乎工作單位。一個聲稱自己「沒錢沒工作」的人,後台顯示他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工作,郭旭打過去,委婉說了一番,負債人當天就還了款。
「懷柔政策」也有用。一個江西的中年男人,離異帶着女兒,貸款做餐飲賠了錢,說自己堅持不下去了。郭旭勸他「先把自己日子過好」,和他加了微信。微信上,他給郭旭發自己每天去哪裡打工,什麼時間都有,有時是凌晨。郭旭這才知道,他打好幾份零工貼補家用,看他吃饅頭配鹹菜,就給他點外賣。今年2月2日,過年前一個禮拜,他真的還上了一部分錢。
共情,也是蘇毅所在的催收公司強調的方法——要替負債人想辦法去掙錢。他們會先讓負債人去找親戚朋友周轉,再了解他的工作,甚至會推薦一些工資高的崗位,他遇到過很多負債者問,「你們這兒招人嗎?」
催收員的難題
催收希望的是還款越快越好,但攻防戰的另一端,負債者始終在想辦法拖得越久越好。欠錢的人有一個說法,「只有先不還,才能還得清」,意思是老老實實掙錢,最後一次性結清欠款,這是他們反催收的原因之一。
34歲的梁建生就是這樣。他做金融保險業務,績效浮動直接影響收入,行業景氣時高消費,因為結婚買房裝修,貸了70萬,後來婚沒結成,工作又調整,薪資從一萬降到4000多,網貸積累了30萬。
逾期的時候,正趕上工作調動,業務不熟悉,只有800一個月。那時催收行業還沒有規範化,他經歷過家人單位被騷擾,上門外訪、去派出所,最激烈的時候,「拿着刀和他們談判」。後來,他摸索出一套協商方法,先跟催收談減免,同意就繼續,不同意就等更好的方案。互相問候祖宗也是常有的戰術,問候完了,再談減免。
如今他拖了三年,也意識到政策開始鬆動。最近,催得最激烈的那家銀行同意給他「本金分期」,即減免全部利息,只用分期歸還本金,這是催收公司幾乎最大的讓步。他很得意,在負債群時常指導其他負債者如何和催收公司協商。
一位催收業內高管透露,以前銀行更支持清收,即一次性回收貸款,但從今年開始,銀行開始給逾期用戶做分期。這是因為現在「負債人群越來越多」,不這麼做,爛賬會越來越多。但在催收員眼裡,像梁建生這樣的人仍然是一筆「爛賬」,不抱希望能催回來。
更極致的是「呆賬、壞帳」,指那些拖了5年、10年的負債人,電話打過去,直接說「等到本金打八折再談」,還有把貸款套現掙錢的。針對這些人,平台會做成「資產包」,打折賣給更有辦法的催收公司,蘇毅說。
負債人找「反催收」的目的通常是延期還款,或是停止催收電話。22歲的小雨從美團、抖音、微信等消費金融平台上借錢創業開工作室,結果負債了幾萬塊。她趁着逾期前一天,徵信還良好,進了一家催收公司臥底,想知道怎麼應對催收。逾期前,她對催收的想象就是兇惡,臥底期間她才發現,原來催收也會怕,最怕的就是投訴,因為會被扣錢。
這兩年,接到反催收的電話越來越多了,這是催收員周華的感覺。每月500個客戶里,約有三五個是反催收的,電話一接通,上來就要投訴,要解決方案,話術鮮明。
周華的徒弟,做了四年催收的蛋蛋也在做反催收。她在短視頻平台有將近5000粉絲,以催收員「知己知彼」的標籤,為自己的粉絲做軍師,提供應對方案,收取一定服務費,218元兩個月。
在蛋蛋的朋友圈,許多負債者都被不規範的反催收團隊騙過。有人由着他們製造假病歷,交給催收員審核,以為可以停催,後來發現這是違法的。有人聽信對方的說法,以為每月還幾百塊就能停催,後來發現還的都是利息,本金並沒有減少。蛋蛋將她了解的情況曬出來,也為了證明自己的業務比他們優秀。
蛋蛋介紹,找她做諮詢的都是80後和90後,最怕的是被催收員介入他們的生活,行話叫「爆通訊錄」。4月份,一位粉絲給她發語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逾期的信用卡催收要上門外訪,但他父親重病,只有母親在家照顧,粉絲隱瞞了自己的欠款,不想讓家裡擔心,但謊言要被戳穿了,才來找她支招。
反催收業務和催收往往關係曖昧。蘇毅的催收公司在3樓,4樓就是一個反催收公司。在吸煙區,蘇毅偶爾能聽到反催收的話術,對方顯然對業內知識點很了解,而且他們通常瞄準銀行信用卡業務,因為銀行比互聯網消費金融平台監管更嚴格。
去年,蘇毅公司的銀行業務部門,一個剛做催收的小白,就被做反催收的引導了——對方說自己信用卡有額度,讓他教一下怎麼用信用卡還款。業績壓力下,這位同事真的教了對方如何以貸養貸。把柄被對方握住,公司被投訴罰錢,這位同事也被開了。
為了催回錢,消費金融平台會給催收公司做排名,採取末位淘汰制。蘇毅服務的一家公司,給合作的10多家催收公司每天打分,按還款率分配客戶份額。兩三天還款率不行,排名就會下降。他的小組群每天都會發排名,焦慮由催收公司傳遞到小組長,再由小組長傳遞到每一個組員身上。為了沖業績,到月底時,催收公司會選擇「代償」,即自己掏錢給負債人打折。
這個月,蘇毅所在的公司排名倒數第二。打電話時,一個負債人說了一句,「等我中了彩票再還錢!」蘇毅明知是氣話,又忍不住和負債人一起期待「暴富」——今年,他也開始買彩票了,因為工資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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