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過得很糟嗎?靠文字吃飯的人另有敬畏

原本不想寫袁凌,但昨天在某群里見到一個媒體行業的天問,就莫名想寫幾句。

這個天問是:如果一個地方的市委書記或者市長落馬,跟線記者會怎麼看待自己寫過的新聞與社論?

按照一般地方紙媒的規矩,跟市委書記與市長的文字記者各有一人,基本都是領導眼中最優秀的記者,而且報社內部的認可不夠,還需要上面的全方位認可,才能承擔此「重任」。在百度上隨手一搜,宿遷、通遼和九江等城市都有數任市委書記落馬,貴陽等則有數任市長落馬。這些事情本不罕見,但在地方報社的層面,就頗有可能出現一個跟線記者歷經幾任落馬官員的情況。

對於這個問題,我倒是沒太多貶低的看法。這年頭大家都是打份工,記者也是人,也得養家糊口。領導讓你幹這事兒,有多少人能堅持不干、自甘淡泊呢?終究不是殺人放火作奸犯科,僅僅是本職工作而已。有人會嫌那些稿子不好看,但這也不是記者本人能決定的。落馬官員的那些事兒,小小記者參與進去的可能性很低,除非是那種真正長袖善舞的人。大多數人最多在內部提拔中占點優勢而已,更何況能成為這樣的跟線記者,原本就是領導眼中最強、提拔幾率相對較大的。

但靠文字吃飯的人,往往比別人多一分顧忌,畢竟白紙黑字留下了印記。自古以來,中國文化人就處於一種兩難境地,有時因言獲罪,有時又因為阿諛留下罵名,要在中間取一個平衡,看着路很寬,實則不容易。當年馮友蘭加入「梁效」,被妻子痛斥為「天快亮了尿炕」,固然可笑,但在那個歷史情境下,也難免令人唏噓。

做記者也是這樣,調查記者幾乎絕跡,大多數人其實都是混碗飯吃,但今天吹捧的官員明天落馬,去年大肆渲染的招商舉措或市政工程今年沒了動靜,在各地都不少見。

當年新聞界有句話,說一個好記者的職業生涯,起碼要留下一些幾十年之後再看,仍然能讓自己心潮澎湃、感覺不枉此生的報道。這個要求顯然太高了,沒有多少記者,能有勇氣細細考究自己過往的報道,哪怕是一兩年前的。

所以,靠文字吃飯的人,最應該敬畏的從來不是錢,而是體面與尊嚴。別的行當原本也應該如此,但一個跑銷售的,靠點頭哈腰喝酒應酬換取訂單,往往結果大於過程,不會留下太多痕跡,如果自己覺得值得或者無所謂,那就真的無所謂。寫字的人不同,白紙黑字留下了,一時褒貶要承受,一世褒貶也要承受。我就有不少朋友,因為不願捨棄體面與尊嚴而離開原本旱澇保收的媒體崗位或者機關單位。有人會覺得這樣的體面和尊嚴十分無謂,但人生在世,各有所需,有些人求的無非是個安心。

袁凌就是一個安心的寫作者。數年前,我就讀過袁凌的作品,那是用盡心力的採訪和寫作,容不得取巧。我有不少朋友都認識袁凌,不過我一向隨性隨緣,倒沒有搭橋結識的想法,但他這幾年的書,我斷斷續續都讀過。

前幾天刷屏的那篇《一個貧窮的作家決定重新找工作》,我沒有轉,因為並不太喜歡有煽情成分的流量式標題和文中的一些寫法。

寫作者窮不窮,其實因人而異。一來跟領域有關,暢銷書作家肯定滋潤,不太暢銷但勤快的也能積少成多,二來跟時勢有關,比如當年網絡歷史寫作大潮就捧紅了《明朝那些事兒》,穿越和盜墓等網絡文學的風潮又讓一批網絡寫手幾世無憂,即使是嚴肅寫作,前些年互聯網大廠們有錢的時候,也建立了一系列平台。

但不管什麼時代,袁凌所選的都是一條叫好不叫座的路——非虛構寫作。

袁凌過得很糟嗎?靠文字吃飯的人另有敬畏
網絡圖片

真正的非虛構寫作,需要花費巨大的精力。漂泊在路上的採訪,與底層的細緻接觸,大量資料的梳理,還有字斟句酌的寫作,加上漫長的出版審校流程,還要考慮審查因素,一本書能出來實在不容易。至於銷量,讀的人都會叫好,但大多數人一無所知,他的題材天生就與暢銷書絕緣。

昨天還看到有人說,國家會扶持寫作,袁凌為什麼不加入作協、領取各種項目基金呢?這就是典型對寫作完全無知者的想象,如果袁凌是這樣的人,也不可能寫出那些作品。而且,袁凌並非沒有機會賺錢,2003年考取清華博士,32歲成為新浪網新聞中心副總監,都是成為普通中產的機會,但他另有所求。

從朋友們對袁凌的描述來看,他反而是這個社會上難得過得安心的人。

他並非真的貧窮,日子不是過不下去,他的年收入甚至比許多這兩天關心或嘲笑他的人還要高。我的朋友張豐說得對:「袁凌要『重新找工作』,是因為預感到圖書市場滑坡,想找一份編輯的工作補貼生活,可以更從容地寫作。他還有不少想寫的主題,談起那些,他的眼裡就會有光亮。」

他固然沒有房沒有車沒有北京戶口,但他仍然有一面牆都是書的書房。張豐還寫道:「有一位年輕的寫作者,無比羨慕袁凌有一個和他志同道合,同樣喜歡非虛構寫作的妻子。」

對於袁凌來說,最大的困境並不是生活,也不是書是否暢銷,而是有可能無法出版「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就像張豐說的那樣:「這個社會已經有一套體系,確保以『說出真話』為職業的人,不能過比較富裕的生活。」

我對袁凌最大的敬佩,是他作為一個名氣極大的寫作者,居然沒有自己的社交媒體(這也成為許多人眼中袁凌「不懂社會」的證明)。可是,一個人要有多大的堅持、自信與專注,才能拒絕社交媒體啊?起碼,我就不可能做到。要是寫了個十萬加,我還會沾沾自喜一下,跟編輯探討出版時,偶爾也會提到「如何好賣」,我這樣的俗人,恰恰證明了某些人的可貴。

最重要的是,袁凌是安心的。他從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寫作對象會在一夜之間身敗名裂。二三十年後,他仍敢於翻開自己的作品,回顧自己的一生。

我曾經跟一位朋友探討過「為何要寫作」這個問題,我們的答案是一致的:「很多年後,當自己的孩子翻開父親的書時,仍然會對父親有一份尊重而非鄙視。對於孩子來說,這遠比錢更重要(當然,我是個俗人,表示錢仍然很重要)」。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那些原本是廢話的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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