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一個馬掌釘……
正式開寫這個問題之前,先聊一個讀者問我的有趣問題:為什麼此次殞命於墜機事件中的伊朗現任總統易卜拉欣·萊希他平時總帶着黑頭巾,而伊朗前任總統魯哈尼的頭巾卻是白色的?
這位讀者觀察很細。其實你觀察一下伊朗現任宗教領袖哈梅內伊和上一任宗教領袖霍梅尼,會發現他們帶的頭巾也是黑色的。
萊希、魯哈尼和哈梅內伊都是伊朗什葉派的教職人員,但他們這種裝束上的不同,為什麼呢?
這並不是教階不同的體現,而是血統問題。
萊希和哈梅內伊都是伊斯蘭先知默罕默德的後裔,也就是所謂的「聖裔」家族成員,想當年什葉派與遜尼派之所以分道揚鑣,最重要的爭執點其實就是伊斯蘭世界的統治者哈里發到底是由聖裔家族代代相傳,還是應該在所有皈依者中搞「有德者居之」,所以持前一種觀點什葉派特別看重神職人員的是否屬於「聖裔」,甚至在裝束上就做了區分,讓人一望便知。
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第一任宗教領袖霍梅尼就屬於「聖裔」,哈梅內伊也是,在哈梅內伊之後,接任的第三任最高宗教領袖,如果不出意外,也必須是個「黑帽子」。
而以之前的趨勢看,即是黑帽教士、同時又在政治、宗教觀點上持續保持激進的總統萊希,本來是最有可能接任哈梅內伊的接班人選。
明了了這一點,你就能理解,此次追擊事件對伊朗將造成的影響,恐怕絕對不是像某些人分析的那樣,死了個二號人物那麼簡單。
這是本來呼聲最高的接班人的突然死亡,它極有可能打亂許多事先安排。
當地時間19日,載有萊希和伊朗外交部長侯賽因·阿卜杜拉希安等伊朗高官的直升機在伊朗背部的東阿塞拜疆省墜毀,根據目前已經公布的消息,機上成員全員遇難,無人生還。
萊希的上任和死亡都處於一個伊朗非常微妙的時間點上。自從1977年霍梅尼通過發動「伊斯蘭革命」奪取伊朗政權之後,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其實一直存續於三個群體所提供的「三足鼎立」之上。
第一種人是以前伊朗總統內賈德為首的舊巴列維王朝時代培養的左翼知識分子。
1977年革命爆發時內賈德正在讀大學。這些人當時支持霍梅尼發動伊斯蘭革命的原因是不滿於巴列維王朝貪腐和所謂「白色革命」的經濟改革所拉開的貧富分化,還有一部分反美的因素。他們的夢想是在伊朗建立一個財富上更平均、外交上更獨立的新國家。
所以你可以看到內賈德在公開外交場所出席活動的時候都是穿西裝的。是伊朗的「西裝組」。
第二種人則是「軍裝組」,這批人可以以前些年被以色列摩薩德成功刺殺的蘇萊曼尼為代表。
他們在伊斯蘭革命之後通過保衛和支持霍梅尼的新生政權獲取了軍隊權力,在兩伊戰爭中權力獲得了極大地鞏固,但也是在這場戰爭中,其權力被高度固化在了軍隊內部,具體原因我們後文再說。
而第三種人則是前文所述的「教士組」。
教士中又分為魯哈尼式的「白帽派」,由於沒有成為最高宗教領袖的資格,更多的從事低階教士職務,其觀點較為溫和,相對比較顧及民生。
以萊希所代表的「黑帽派」,由於他們往往是霍梅尼、哈梅內伊的嫡系、同鄉、甚至親屬,所以觀點更為激進,是保衛伊朗目前體制的「死忠粉」。
1977年霍梅尼發動伊斯蘭革命的時候,其最初的構想(或者說許諾)的原本是一個左翼知識分子、什葉派軍人以及教士組成的聯合政權。
但在隨後的兩伊戰爭中,伊朗軍隊的糟糕表現,乃至很多軍官的臨陣倒戈、投奔當時看起來更世俗的伊拉克薩達姆政權,讓霍梅尼意識到軍隊的不可信任。於是他的選擇是一邊削弱國防軍,加強伊斯蘭革命衛隊,同時通過諸多法令限制,逐漸將「軍裝組」的職權限制在了軍隊內部。
另一股力量則是反對巴列維王朝的伊朗左翼知識分子群體,以伊斯蘭共和國首任總統巴尼薩德爾為代表的左翼知識分子因為是革命中的主力,一度在伊朗國內擁有相當的話語權。
但1981年6月,巴尼薩德爾在當選總統不到半年之後就被霍梅尼罷免了職務,並隨後遭到了通緝。
此人和其支持者後來不得不長期流亡海外,在他們曾經長期批評的西方國家尋求庇護。2021年,這位霍梅尼的前助手,曾經篤信霍梅尼能夠在伊朗建立一個左翼民主政體的前總統在法國去世。臨死前依然在痛斥霍梅尼對他的「背信棄義」。
巴尼薩德爾之後,伊朗左翼知識分子派遭遇了多次打壓和清洗,比如剛剛在墜機中去世的總統萊希,自1985年被火箭式任命為德黑蘭副檢察官之後,就牽頭組織了一個「起訴委員會」的機構,長期負責審判和處決一些曾經與「教士組」一起並肩作戰的左翼知識分子前戰友。
1994年,萊希升任為德黑蘭檢察官,並擔任了10年。期間,他處理了一些重大的案件,涉及很多左翼知識分子被暗殺事件。
2004年,他被提升為伊朗副首席法官,並擔任了10年。
2014年,他又出任伊朗總檢察長,並於2016年被哈梅內伊任命為伊馬姆·禮薩聖地監護人,並掌管伊朗財力最雄厚的宗教基金會阿斯坦·古德斯·拉扎維組織。
可以說,萊希以一屆神學院畢業的教士之身而成為檢察官、大法官,進而成為伊朗最高宗教領袖的最有力接班人,這個過程本身就折射了伊朗「教士組」勢力在最近三十年內的急速崛起。
左翼知識分子、什葉派軍人與教士之間三足鼎立的舊體系,逐漸被替換為教士階層的獨大。甚至在教士階層中,魯哈尼這樣的白帽派空間被逐漸壓縮,讓位給萊希這樣的「黑帽派」。
這個過程看似是非常絲滑的,但其潛藏的危機是,隨着成色的逐步單一化,伊朗保持政策靈活性的空間也在逐步被壓縮。
2020年以前,伊朗的貨幣貶值已經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了,在2010年-2020年的十年中,伊朗里亞爾對美元的貶值已經超過了400%。造成國內怨聲載道,間接導致了魯哈尼的倒台。有鑑於此,2021年上台的萊希曾經向國民一再許諾提振經濟,穩定幣值。但在其更加激進的外交政策下,近年來伊朗的經濟形勢比魯哈尼時代更為糟糕,除中國、伊拉克兩個國家外,伊朗對所有貿易國都保持入超,僅去年一年,伊朗貨幣貶值就高達43%。今年一個季度僅三個月,伊朗里亞爾居然就貶值了20%。這還是在伊朗一再出手穩定幣值的情況下。
考慮到哈梅內伊已經84歲高齡,今年僅63歲的萊希擔任總統本來很有可能是為給其下一步接任宗教領袖積攢資歷。但從起施政效果上看,他並沒有憑這次擔任總統獲得相應的人望,反而失分不少。
而與之相對應的,伊朗政壇的單一化依然在加速。
今年3月1日剛剛選舉產生了新一屆伊朗議會,全國總投票率僅為 41%,創下了歷史新低歷史新低。改革派或溫和派政客要麼被取消資格,要麼被打擊落馬。新一屆議會幾乎由清一色的極端宗教保守派(大多數為「黑帽」)組成。這是伊朗自1979年伊斯蘭共和國成立以來,改革派首次被實際排除在議會之外。
而在這個節骨眼上,萊希突然墜機死亡,與其一起死亡的還有外交部長這樣的高官,可以肯定,在目前議會的狀態下,接任者只可能比前任更為激進。而這也就意味着伊朗將加速已經陷入的「激進—經濟困境—繼續激進—經濟困境加劇」的負循環。
當然,萊希之死對伊朗產生的最大影響可能還是誰接任最高宗教領袖一職畢竟哈梅內伊年事已高。
此前,萊希之外接班人的最熱門人選,就是哈梅內伊的兒子莫傑塔巴。而眼下萊希一死,莫傑塔巴的接任似乎更顯順理成章。
雖然最高宗教領袖一職此前也一直在黑帽的「聖裔」之間傳遞,但如果這種「族內禪讓」最終變為一種「世襲」,則無疑將引發很多人、乃至「黑帽派」內部的反對,理論上,伊朗最高領袖由一個88名伊斯蘭教神職人員組成的專家會議選舉、監督乃至罷免,這個會議中會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這種世襲違背了伊斯蘭革命的初衷與原則、
畢竟,霍梅尼當年批判巴列維王朝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這個王朝化國為家、搞父死子繼。
而更加令人矚目的變化是,隨着內賈德、魯哈尼、萊希這些當年沖在伊斯蘭革命最前面的「年輕人」相繼老去,伊朗中青代對伊斯蘭革命的熱情正在顯著的降低,再加上經濟的持續低迷、貨幣貶值、失業率增高,以及備受爭議的以教法代替世俗法,如果哈梅內伊死後,伊朗真的要進行最高領袖的「父死子繼」,伊朗社會能否抗得過這波衝擊,將會非常成為問題。
總之,撲朔迷離的萊希之死,也正在把伊朗這個國家本身推向一片未知的水域。若干年以後,人們再度回首,也許會發現這場「意外」冥冥中改變或者加速了某些進程。
最後,不管怎樣,讓我們衷心的祝福那些希望正經過日子的伊朗人民。
祝他們好運。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林中的維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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