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後「告狀」
每年秋後,10月收了玉米,重新犁地種下麥子,農忙一過,河南省駐馬店市後樓村村民劉喜珍就要上鄉里,再到縣裡,一級一級地反映情況。和她一道的,通常還有村里幾十位老人,年齡大都60歲往上了,個個面容愁苦,悶悶地坐在一旁,眼睛失神。
這件事老人們已經持續了7年,「政府門口的保安都眼熟我。」可年年沒有結果。劉喜珍說,他們只是想討回自己的養老錢。
7年前,村里老人的積蓄被盡數投入到一家基金會,說服他們投錢的是村裡的信貸員,承諾的年利息為2%—5%不等。在2016年,這樣的利率比銀行高不了多少。後來據基金會的人說,錢被拿去投資鄭州的養老公寓,但資金鍊很快斷裂,不僅利息見不着,連本金也還不出來了。
劉喜珍62歲,出門見客時,她會特地換下沾滿泥土的長靴和黑褲,換上白襯衣和卡其色風衣,淡淡撲一層粉,塗上口紅,以示鄭重。但一提起那筆消失的金錢,她的眼淚浸濕了好幾張餐巾紙。
她在基金會裡存了39萬,是全村損失最多的。其中大部分是她和丈夫年輕時跑了一個又一個工地,挑水泥、搬磚、篩砂攢下來的,還有幾萬是兒子和女兒交給她的,一夕間,這個家的全部儲蓄就像砂石落入混凝土,看不到一點蹤跡。
她急得有一個星期吃不下飯,也喝不下水,晚上睡不着,就在屋裡一個勁兒地轉圈,眼睛發直,一句話不說。丈夫跟她說,那會兒都以為她要神經了。第二年,她就長了乳腺結節,得動手術。沒過多久,甲狀腺也生了病,需要開刀。醫生一看她病歷就問,你生什麼窩囊氣了嗎?
唯一幸運的是,丈夫和孩子們並不責怪她。在後樓村更多受害家庭里,把錢交出去的老人成了全家的罪人。一個70歲的老人存了29萬,那是他在村里干保潔,一個月掙700塊,加上43歲的兒子在全國各地搭建舞台,純靠賣力氣攢下的錢。因為這事,兒媳婦至今沒再踏進過他家大門。「我就怪我自己。」他有些無措地搓着手。
另一個存了8萬塊的53歲大娘說,她和丈夫年輕時到廣州的製衣廠打工,掙了錢回來蓋房子,「剩下的全部積蓄都擱裡頭了。」錢沒了之後,「我家掌柜的天天罵我,還打我。」她過去會還手,如今卻不敢了,「那是我做錯了。」
62歲的江桂芳也曾到信貸員家裡詢問,在得知錢沒了那一刻,她腦袋嗡地一聲,「啥念頭也沒了。」整個人渾渾噩噩,不小心從二樓平台上摔下來,斷了三根肋骨,折了右腿,膝蓋上至今留着一道泛白的疤痕。
丈夫破口大罵,從此不擱家待着,「每兩年回來一次,待一星期就走。」15萬里還有1萬是93歲老父親的養老錢,弟弟知道錢沒了,將父親往她家裡一扔,也不再管了。
她翻着手裡的一堆會員證,紅外殼,底下燙金字「河南省老年文化事業發展基金會」,如今在網上搜索,還能看到基金會的官方介紹:成立於2013年2月,是致力於為全省老年人提供愛心事業服務的公募基金會,登記機關及業務主管單位為河南省民政廳。
第一頁填着會員信息、會員積分,一元等於一個積分,存一萬就是一星會員,最高等級是五星。但除了名頭,這些積分沒有絲毫實際用處。會員證上加蓋着基金會的公章,「你說俺咋分辨?」江桂芳抹着眼淚說。
每個人的家裡都能翻出一堆相似的會員證,他們恨不得撕爛這紅本本,可如今,這又是他們積蓄存在過的唯一證明。有人拿塑料袋裝好,纏緊,仔細放進柜子,不必要不願拿出來看,「看了糟心。」
信貸員之死
後樓村像油畫裡幾筆抹出的模糊顏色,白色平房,紅磚圍牆,漆紅或藍的大門,門前是連綿的剛割完麥子的黃土地——劉喜珍時不時就能抬起手,指着其中一家,準確地報出他們的損失金額,還有因錢生長出的怨恨和爭吵。
村里曾經統計過受害人數和金額,「差不多100來戶,沒了600多萬。」劉喜珍說。每個人都會提到同一個名字——孫凱林,「就是相信他呀。」不止一位老人憤憤道。
村里至今還保留着相對落後的儲蓄方式,這裡沒有銀行網點,也不流行網上銀行。留守的老人要麼腿腳不便,要麼三天兩頭在地里幹活受傷,對他們來說,騎電動三輪車上鄉里或縣裡的銀行是個麻煩事。
穿梭在各個村子間的信貸員填補了需求,存錢、理財、貸款等等都能輕易解決。
後樓村的人都還記得那輛摩托和制服,「夏天是綠色短袖,冬天穿的大襖,郵局的,帥得很,成天騎個摩托。」老人口中的孫凱林40來歲,1米8高,白白胖胖,是郵政銀行的一名信貸員,勤快、嘴甜,熟悉鄉村的行事規則。
他總時不時地往村里各戶人家跑,尤其是每年秋收後,買了玉米或收了小麥,還有過年時,外出打工的都陸續回來了,家家戶戶手裡都有些閒錢,他總會主動上門,幫忙辦理存款業務,「根本不用跑去鎮上存。」取錢也方便,劉喜珍說,「打個電話,說取多少多少,他騎個摩托就給你送過來了。」
村里老人大多習慣使用現金,一位隨叫隨到的信貸員很難不贏得大家的喜愛。一位80多歲的老太,每次做了好吃的,遇到孫凱林上門,總會特地給他留上一份。老太在他那裡存了8萬塊。
更讓村民感到信任的是,上一任信貸員是孫凱林的父親。「他爹做事沒得挑。」劉喜珍說,付存款利息時,他爹從不遲到,「1毛都保證給你送回來。」孫凱林的父親幹了一輩子,沒出過一點差錯,每筆賬記得清清楚楚。後來老信貸員退休,孫凱林接了班。
孫凱林給劉喜珍的利率是2%,存期一年,同時告訴她,錢存在基金會裡還能當人身意外保險使。劉喜珍想着,家人還在外頭打工,這也能作為一個保障,其中幾本會員證,她特地用丈夫和兒女的名義登記上了。
然而存期還沒滿,信貸員孫凱林卻毫無預兆地死在一個值夜班的晚上。
或許是為了心裡好受點,村里許多老人認為,孫凱林可能是心裡有愧,自殺的,但其實沒人能確認這一事實。有村民看到他騎着摩托車上郵政銀行,第二天上班的員工敲了半天門沒人應,找來鑰匙一打開,他已經死在單位了。
家屬對外稱其因病死亡。在劉喜珍看來,自殺才符合事情發展的規律,「那麼多錢,他兜不住了,壓力肯定大哩!」
有人甚至是在孫凱林死後,才知道自己的錢沒存進郵政銀行,而是被私自挪進了基金會。當時,存款條都是手寫的,說年後再補機打的。「太相信他了啊。」一位家裡被騙了29萬的人說。
出事後,劉喜珍也到孫家詢問,孫凱林的妻子劉麗拿出一沓紅皮會員證,信誓旦旦跟她保證,「姨,沒事,大家的本都在這呢。」會員證上登記的實際經辦人也是劉麗,她說,「我掌柜的死了,我還在呢。」
劉喜珍說,那天她見到孫家的大床下露出一個提包,「都是錢。」但聽了劉麗的解釋後,劉喜珍不好意思再繼續要錢,「我還是好面子,不好撕破臉。」每次想起這事,她總忍不住扇自己幾個耳光。
消失的辦事處主任
在廣大偏遠的基層農村,孫凱林這樣熟知每家經濟情況的信貸員是最末梢和關鍵的一環,後樓村的遭遇也並非孤例。
河南西峽縣檢察院在2022年曾發布通報,2013至2020年5月,河南省老年文化事業發展基金會在全省非法吸收群眾存款1.9億元。而吸收存款的方式甚至並不複雜,挑選那些本來就擁有高信用度的人,在縣城、鄉村這樣的熟人社會,人情最重也最好用。
河南省老年文化事業發展基金會於2013年成立,此後在省內各個縣市設立辦事處,據南方周末報道,基金會至少設立了18個辦事處,辦事處的負責人多是縣城退休幹部。
65歲的高奇是河南周口市商水縣的一名會員,他介紹,商水縣辦事處主任曾經當過鄉里的黨委書記,「人挺實在。」主任有時會組織飯局,高奇就是在一次飯局裡聽到基金會的介紹,「說是慈善基金會,民政廳批的,為老人服務,要建養老公寓,而且利息比銀行高一點。」
高奇陸續存了20來萬。他後來也索性加入基金會,幫忙攬收群眾存款。在辦事處里,高奇這樣的角色被稱為「義工」。高奇說,前幾年利息兌付一直沒問題,「到2021年總部說沒錢了。」據他所知,商水縣辦事處主任也沒拿回自己存款,今年7月還帶着其他「義工」寫聯名信。
僅商水縣涉及的存款就有4000多萬。高奇說,存款的人甚至包括縣銀行原副行長,原民政局局長,「你說我們騙人嗎?我們也受害啊。」
一份公開的判決書顯示,基金會曾在駐馬店市確山縣設立辦事處,辦事處主任招聘了四名確山縣農村信用社的信貸員拉存款,其中一位供述,「我吸收了大概二百多人、六百五十萬左右。大都是我老家的群眾,他們投資三五萬至十幾萬不等。」
每吸收一萬元資金,信貸員會得到二百元的利息差,也是勞務費。確山縣辦事處主任供述,將近一年時間,「我總共獲得的收益有幾十萬元。」
也是在這份判決書里,該主任提到,2015年10月,「基金會資金斷裂,無法兌付群眾本金及利息。」這是最早暴露的受害地區之一。但在2016年,後樓村的村民們還被勸說着將錢存入基金會。
直到2020年,河南省民政廳將河南省老年文化事業發展基金會列入嚴重違法失信名單;2022年開始,各地公安局對縣級「老基會」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進行立案調查。
劉喜珍更想知道的是錢去哪了?過去縣裡曾安排人陪他們到鄭州,找基金會總部的人協商。她得到的答案是,錢被投入建設鄭州的一處老年公寓了。
多份刑事判決書大致記錄了這些金錢的去向。根據一位趙姓證人供述:老基會與一家名為河南省合融養老產業集團的公司關係密切,「我是合融公司的董事長。河南省老年文化事業發展基金會是合融公司的合作夥伴,合融公司是基金會的用款公司。」
據供述,基金會募集的資金通過合融公司投資到河南新鄉、焦作、商丘等地的城鄉改造項目和房地產開發項目,其中投資最大的是位於鄭州航空港區的老年公寓,這一項目曾經作為標杆登上過當地新聞報紙、網站。
但基金會工作人員在判決書中提到,從2015年開始,「房產沒有銷售出去,資金還沒收回來,我們的資金鍊又出現斷裂。」而老年公寓從2016年立項,但一直到2019年才正式開建。之後也並不順利,河南省民政廳曾在2022年回復劉喜珍一份信訪處理意見書,其中提到,「該基金會報告,航空港區養老院項目受新冠肺炎疫情等原因影響,項目運行困難。」
這幾乎可以表示他們手上的還款方案成了廢紙。劉喜珍說,2018年,基金會用車抵消了部分存款,她被迫接受了一輛市價12萬多的小汽車,「說給我頂23萬。」但很快,車也不夠了,還有400來萬存款還不上,基金會又和後樓村村民簽訂了養老公寓的使用權回購合同,明確三年後合融公司會按市價從村民手中回購公寓,用於還款,「到2021年就完全沒動靜了。」
種子與苗
劉喜珍不懂背後的各種糾葛利益,只知道錢是從信貸員孫凱林妻子劉麗手上流出去的,「只要能找到劉麗,問出錢給誰了,給到哪了,這個錢就好要。」
她堵到過兩回劉麗。第一次是大年三十,孫凱林去世沒幾個月,劉麗還回村里過年,劉喜珍和村里十幾號人堵在了她家門口。民警過來調解,不了了之。
第二次,劉喜珍打了刷在牆上的要賬公司電話,對方跟了三天,在醫院堵住了探望公公的劉麗。最後又鬧到派出所,劉麗一句話不說,一頭撞到牆上,被緊急送到醫院。這之後,村里再沒人見過劉麗。
劉喜珍曾經是村里最出風頭的人,每晚會站最前面,領着女人們跳廣場舞。現在她垂着頭,認為自己「做錯了」,再不去村裡的活動了。
很多老人的孩子在外地打工,出事前,他們不怎麼跟子女商量錢的事。「我不敢跟兒子說,想留着養老呢,可是弄成這了。」劉喜珍壓低聲音,「兒子不知道我有多少錢,他跟我要,我就能少少地給。」
他們是被信息時代拋下的一群人。談話中途,一位存了11萬的65歲老人接了個電話,手機漏音,那是個銀行推銷電話,很明顯的機械音。可他還是溫和禮貌地說,「好,好,我這邊還有點事。」機械音沒有中斷,繼續說下去,他也耐心地聽到最後才掛斷。
村民們的「秋後告狀」持續了7年,且還將繼續下去,他們都明白,自己沒有能力再掙一筆養老錢了。「我是6萬,幹了10年。」一位50歲的村民說。他在東莞的流水線上做玩具,一個月拿5000塊工資。他要贍養80多歲的老人,兒子似乎有精神類疾病,他不能確認,他一直沒時間,也沒足夠的錢帶兒子看病。
前陣子種下小麥,劉喜珍的丈夫揣了200塊上駐馬店打工,丈夫已經65歲,很多工地已經不收他了,這回還是託了熟人關係。工期一個來月,能掙幾千塊錢,「差不多夠我們倆過完年。」劉喜珍一身病,每晚得喝兩碗藥才能睡覺,前段時間還摔傷了胳膊,已經沒法出門打工了。
56歲的齊大娘催促着劉喜珍,儘快再去一趟鄉里,問問錢的下落。這幾天地里乾旱,大家都在忙着給麥種澆水,齊大娘不在意。她說,地里不澆水,種子可能出得不好,但只要種了下去,怎麼都能出苗,來年都能看到收成。
但家裡那筆至今看不到蹤影的積蓄不一樣,她生怕再等,討回錢的希望就更少一分。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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