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工人反抗一周年紀念與訪談

2022年的富士康工人反抗留下許多值得思考的問題和總結反思的經驗。既是為了紀念此次工人的高光時刻,也是為了激發更深入的反思,工勞整理了三份去年對富士康工人的訪談,內容包括:工人的經歷、疫情期間在富士康的工作模式、在暴動發生過程中的行動和認識、以及自身對疫情和暴動的看法等(此處稱「暴動」主要為體現工人反抗的激烈,並不包含貶義)。這些訪談來自民間志願者在2022年事件後對工人的訪談,都經過了受訪者的同意,此次是首次發布。從三位受訪者的回憶和敘述中,我們大致可以勾勒出事件發生發展的脈絡,看到工人的切實訴求,以及從工人視角出發理解身處其中的他們的感受。

在訪談中,我們發現:

暴動的產生有其經濟和社會根源。一方面,富士康未能兌現招聘時提升待遇和給予獎金補貼的承諾,讓工人感到被欺騙。這是引發不滿的直接經濟動因。另一方面,嚴格的防疫措施令員工感到疲憊和厭煩,積怨已久,而工廠內部混亂的管理,隔離政策反覆變動,物資保障供應不足,以及核酸檢測、病例人數信息不透明,更加劇了工人的不安全感。

工人暴動並非漫無目的,逞一時之快,而是有着比較明確的訴求:一是要求富士康按招聘約定按時發放工資和補貼,不得隨意增添或修改條件;二是公司應保證員工工作過程中的健康安全。

此次工人暴動不同於以往的靜坐抗議、聚集示威或罷工,而表現出鮮明的戰鬥性、暴力性。工人拿起可以使用的物品進行打、砸和武鬥,與當前提倡的和諧社會格格不入。這或許是工人長期在高壓管制、逼仄環境中積累的壓力和怨氣的一次釋放,是工人們缺乏組織及合法渠道進行溝通和商議,另尋他路的一次樸素嘗試,是工人們在當時情勢下表達訴求、發泄情緒的手段。這一暴力行動看似過於激烈, 實際上是工人們不得已的行為,也表現出工人在當下勞動體制中的困境。

工人內部並非鐵板一塊,呈現出較為明顯的分化:

正式工和臨時工的區別。正式工往往工作穩定,待遇較好,有上升空間,且受到工廠嚴格精密的管理。所以,正式工要麼接受公司規定,要麼主動規避,進行消極反抗(如離職或請假),很少進行直接的、積極的反抗。臨時工工作不穩定,沒有晉升空間,待遇較差,流動性較大,工廠管理集中於生產過程中的規訓,對生產之外的生活管理有限。臨時工尤其看重招聘補貼或返費,所以對合同變更十分敏感。尤其一些員工是冒着疫情風險應聘富士康,企業的變卦和不守承諾讓他們更加難以忍受。

本地員工和外地員工的區別。外地員工似乎表現出更強的激進性或團結性,或許是因為外地員工來到當地後大多會基於親緣、地緣進行再組織,以應對可能的風險;而異地受到不公待遇,對於外地人來說可能更加不能忍受。

臨時工內部的區別。這一區別有許多可能性,包括性別、年齡、是否成家、經濟壓力等。僅從訪談資料無法肯定其中關聯。例如,年輕的臨時工因沒有家庭壓力,對參與暴力反抗顧慮不大;又或是經濟壓力讓許多工人選擇堅守工廠,既不願意逃離,也害怕參與暴力活動。另外,也有許多工人選擇迴避,表示只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此次富士康暴動工人們主要還是經濟訴求,涉及工資待遇、獎金補貼和工作環境等,沒有上升到政治層面的主張。所以,在企業願意提供補償和協助工人返鄉後,暴動很快就結束了。

這次暴動並非是有組織的行動,更多是工人們一種自發的抗爭。抗爭為何會由小變大,由溫和轉向激進,由聚集抗議到暴力反抗,還有許多細節值得探討。

長期以來的教育和政治環境,工人們對市場秩序形成了一種自覺認同,對國家與政府也多停留於「好」「壞」的樸素判斷上。但是,這次暴動所展現出的戰鬥性和取得的成果,讓一部分工人感到振奮。或許,經過這些行動的鍛煉和啟發,更多工人會逐漸認識到反抗的必要。

背景回顧

2022年10月還是國內對新冠疫情實行「清零」政策,採取嚴厲管控措施的時期。期間,隨着鄭州市區感染病例的增多,富士康園區也開始對員工進行閉環管理,防疫措施不斷升級。頻繁更動的隔離政策、感染人數增多、物資供應不足等情況,引發了富士康員工的擔憂。一時間,拉着行李箱、攜帶着衣物包裹,行走在高速公路或郊野小路上的工人成為短視頻平台上廣泛流布的形象——河南富士康員工大逃亡的消息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

有報道稱,鄭州富士康園區因出現疫情,鄭州政府將廠區封控,數萬名員工被迫關在宿舍,食物、飲用水和生活空間都被嚴格限制。也有消息稱,因為檢測和治療資源有限,部分員工在生病後不能得到及時醫治,甚至帶病工作,還出現了健康員工和患病員工混住一個宿舍的情況。

於是,因忍受不了封鎖的生活,也是出於對自己生命健康的擔憂,許多員工衝破重重關卡,準備自行返鄉。為了避免路途的盤查,他們放棄了正常的返回渠道,選擇徒步回家,由此上演了一出21世紀的大逃亡。這一荒誕景象只是富士康危機的前兆。

事後,這一事件得到企業和政府的高度關注。一方面,富士康試圖提升工人待遇,改善工廠管理,緩解工人焦慮。11月1日,富士康發布通知,稱要「逐步恢復有序生產」,並將出勤補貼從100元/天提高至400元/天,如果員工全勤,還可以在11月獲得超過15000元獎金。另一方面,河南省多地政府也出台接送富士康員工返鄉的政策,國務院還專門批評了鄭州市政府,指責當地隨意以「靜默」、「封城」代替管控。

但是,工人可以放棄一時的工作和收入,企業卻不能停止生產。大量工人返鄉,部分員工陽性後需要進行長期的治療和隔離,以及廠內疫情管控措施帶來的生產阻力,使得富士康園區面臨着工人短缺的局面。對此,富士康發布新的招聘啟事試圖吸引新員工填補用工缺口。富士康作為河南省重要的納稅大戶和就業崗位提供者,自然得到政府的支持和關懷。河南省政府回應企業需求,鼓勵居民前往應徵,同時要求各級政府應積極宣傳和組織當地人前往富士康工作。

富士康在招聘廣告中給出的工資和獎勵承諾,的確吸引了不少人冒着感染的風險前去應聘。這些承諾包括:支付新聘工人30元/小時的工資,這比早些時候的時薪高5元左右;此前因疫情逃離但願意返回的工人將得到一次性補貼500元;11月中旬前到崗的工人,公司則承諾在職滿30天後將獲得3000元補貼。據當時的新聞報道,在豐厚招工條件和政府的積極協助下,截止11月17日,鄭州富士康航空園區預招工總報名人數超過10萬,「用工荒」問題得到緩解。

然而,政府、富士康與工人間矛盾的激烈展開才剛剛開始。2022年11月22日晚,富士康員工因薪酬與合約等問題與廠方產生衝突,廠區爆發大規模抗議。根據流出的現場視頻和報道,可以發現,富士康員工大批湧出宿舍並聚集,與廠區管理、保安、大白和當地警察及政府工作人員發生口角、爭執及至暴力衝突。工人們拿起棍棒、扛起欄杆,沖開安保、警務人員構成的人牆,使用摺疊椅、石頭等物品打砸核酸檢測亭、監控攝像頭。

正如視頻顯示的熱斗場景,有限的安保人員難以抵擋成千上萬工人的突進,工人們則表現出近些年來不曾有過的戰鬥性和激進性。直到11月24日白天,富士康方面表示將給予工人1萬元的補償,並且會與政府協助想要回家的工人返鄉,衝突才得到緩和。暴動持續整整一天兩夜,是當時國內各種抗議活動中,由工人主導、極富戰鬥性且獲得成功的一次行動。

11月25日,富士康母公司鴻海科技集團發表聲明,稱工薪同原定招聘不符是內部員工的「技術性錯誤」,並對員工深表歉意,承諾公司各項薪資政策將與官方招工海報完全一致。不久後,迫於全國各類抗議活動的壓力,政府放棄了堅持三年之久的防疫策略,「清零」政策成為歷史,全國各項生產生活逐步「正常化」。

老劉的訪談

逃亡不是平白無故的,當時形勢像氣球一樣,一紮就爆

受訪者情況:老劉是富士康勞務派遣類型小時工

主要內容:訪談者對10月中下旬富士康工人大逃離的回憶和看法

疫情嚴重導致減產,管理不透明難以保證員工健康

我是小時工,也算是派遣。因為廠里直招正式工工資低,很少有人去。當時招的時候工價已經漲上來了,大概八千。在崗出勤達到規定的天數還可以得到額外獎勵。我當時簽的工期是兩個月。隔離後,我從2022年8月5日開始進車間,工期到10月25號。在這之前疫情已經很嚴重了。

產線上人多,大家上班幹活各干各的,平常我們也接觸不到什麼人。幹部基本都是老員工。我們工站的幹部還可以,但是大部分幹部不太好,管理粗暴。你乾的慢了,然後催你,或者大聲吆喝,有的時候還說些難聽的話。還有你干不好了,幹得慢,就不讓你加班。因為大家都知道不加班,工資就很低。不讓你加班,其實就等於變相降低你的工資,把人逼走。幹部沒有開除的權力,但可以透過調整加班來逼走那些他不喜歡的人。

宿舍沒有管理,全靠自己自覺。我們宿舍剛開始住七個人,有上白班,有上夜班的,能聚在一起的情況很少。如果不住住宿,就在廠外。步行大概半個小時,張莊就是比較多人租房的地方。租那裡的有正式工,還有一部分是情侶、夫妻。

早餐一般是兩個麵包,一盒牛奶。中午我們12點半下班,然後領盒飯走到宿舍里吃。剛開始的時候盒飯量特別小,都吃不飽,菜做的也不行。但是沒有別的吃,我們沒辦法,有時候吃不飽,我們提前就備着泡麵。後來量稍微大了一點,還能吃飽,但是飯菜還是很一般,也有吃到壞的。晚餐就是下班的時候領一份盒飯,然後領第二天的早餐。

我們宿舍還沒有陽,但是出現過混檢異常,把別人嚇得不輕。比如說上班的時候通知你,檢驗異常了,然後把你拉出去排隊,單獨採樣。然後采完樣有的結果都沒出來,然後就回到宿舍了。一般就是給你一個快篩抗原,加做一次核酸。核酸結果出來沒這麼快,抗原出來如果結果正常,就可以回宿舍。等到核酸結果正常,就可以去上班。陽性的人會隔離,然後陰性的繼續上班。轉運的速度也慢,慢慢的出現徵兆。以前都是晚上拉,後來白天也拉了,有的在那等一天,等着安排。單獨讓你拉出來,帶着行李,然後穿上防護服,集中到一個地方,讓你在那等。

恐慌從20幾號以後,一天比一天增多,人肯定是一天比一天恐慌,因為你在上班的時候。天天就從你身邊拉走人,你說怕不。然後這個人不對外公布了,都偷偷的。比如說我旁邊一個工站,出現有一個陽性的,然後領導偷偷讓他下去,然後就這樣走了,拉去隔離。很多人都不知道,因為車間很大。因為現在陽性這麼多,就是密接也得去上班,為了產量就這樣幹這能行嗎?再一個就是好多人陽性,一扔沒人管了,服務跟不上。為啥好多人沒有安全感,我陽性了,被隔離了,沒人管,然後我買東西又買不到,所以很無助。回到家以後,最起碼你家人了,有人管你,有藥吃,有人給你治療。

廠區內疫情加劇後,10月26號我就沒去上班。我們工站的幹部有來勸說去上班。因為當時不去上班的有不少,這直接影響出勤率。我們車間正常的情況下有6000多人在崗,疫情厲害的時候,人員就降了一半。出勤人數少了,產量下降。比如說,原來四個人,現在成了兩個了,剩下的人工作量肯定會大,有的線長也會根據情況調動。

閉環管理給生活造成影響,工人內部出現恐慌,有人討論返鄉

閉環管理有很大影響,比如說你買東西都買不到。只能各自想盡辦法,讓人家送。工廠也不讓走,都圈着,進行封閉式管理。有圍欄都偷偷的還出去的,應該是小時工多一些,因為沒有後顧之憂。正式工走的也蠻多的,我們宿舍就有一個正式工走了。返費工肯定不甘心。比如我之前在網上也看到說,一些返費工沒有拿到返費就不想離開,不願意返鄉。

我個人感覺工人之間應該沒有大批的商量返鄉,但可能會有小範圍的討論,比如說同鄉幾個之間互相問走不走。很少有說一下子集合幾十個人一起走的情況。28號那天已經出現逃走的現象。當天採樣員也少,異常了出來要單采,排隊排了好長時間。人有一點害怕,然後就亂,大家有點躁。大家一起採樣的時候,恐慌情緒也開始蔓延。我感覺正式工是不輕易走的,因為好多都是附近的。鄭州周邊近一點的地方正式工多一些,他們有的在這幹了好多年了。

工人們也很少和管理溝通,因為根本都組織不起來,沒有這種組織怎麼跟他們談嘛。就是核酸檢查出來,你陽了就把你拉走隔離。同宿舍的人也會按要求隔離。產線上的人,該怎麼上班,還是怎麼上。其實管理員不會怎麼跟工人溝通和交流,他就是直接拉人,然後信息也不太透明。我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因為廠區特別大,好多好多車間,部門也比較多。

出現輿情後,政府開始介入

前期好像沒有相關報道。輿論發展比較大就從28號,29號開始,最開始是在抖音上有零星聲音,29號那天出現大爆發。之後就有人計劃去富士康把工人接出來。那時候還沒說到富士康接,因為好多人都跑出來了。

在那之前好多都靠自己回去。29號那天晚上就有周邊的政府就開始來接想返鄉的人。然後到30號下午的時候,港區搞了一個集中點,直接讓你坐廠里的大巴,拉到幾個點,再通知每個地方政府過去接。

在抖音上曝光那個工人圖,被人刷到上熱搜時候,我感覺可能是政府承受不了這個壓力。然後媒體才出來報道。以前媒體根本不敢提。就比如我,在29號那天。我給我家那邊的當地政府報備。他們就和我說最好別回來,當時我也沒說什麼。第二天,他們那邊就主動跟我聯繫,和我說要聯繫社區,我說行,後來中午的時候又接電話,說可以回來,可能是他們政府已經有協調兩。後來又說政府會派車過來接,讓我們別亂,不要私自回去。

工人出走既是對疫情的害怕,也是對企業的不信任

工人出走的關鍵時間節點就是廠區發布公告,說不做核酸了,以抗原快篩為準。我們以前都是做核酸,在APP上傳陰性證明。然後那兩天不用做核酸了,就拿抗原自己檢測,上傳就可以了。這種情況下,很多工人就認為工廠肯定陰陽不分,車間肯定有陽性了,在一起上班比較害怕。還有就是10月29日那天,從隔離區放出來一部分人,這些人只要兩天都是核酸陰性,就可以解除隔離上班。大家感覺這有些不靠譜。當時還有謠言,說園區要封閉,造成了恐慌。

10月29日,我當天本來想去買點吃的,偶然發現原本28號還能通過的地方,29號就已經搭上鐵皮,不讓通行了。我看自己所在的宿舍區,外圍也開始焊鐵皮,就感覺有點不對勁。所以,我就開着車往外走。後來那天下午到晚上,許多人就硬往外闖。我們宿舍有一個連返費也不要了。反正29號那天跑的人特別多,就那天開始大爆發,像一個氣球一樣,你本來就有點膨脹了,然後拿根針一紮,就爆了。這些事情都不是平白無故的,在這個過程中就人心惶惶的。每個人的想法不一樣,我感覺主要還是大家沒有安全感。再一個,我感覺也不全是疫情原因,還有對富士康的不信任和寒心,覺得企業沒有人情味,有些積怨埋在心裡,在這種不確定情境下,積怨一下子就爆發了。

叄柒的訪談

前途未卜讓人感到害怕,工人爭取權益應該得到理解和支持

受訪者情況:叄柒是在富士康APP上直接簽訂合同的返費員工

主要內容:受訪者對富士康10-11月發生事情的回憶和敘述

廠區疫情嚴重,管理混亂,媒體卻「無暇」關注

我在年初本來還有一個很穩定的工作,在中國電信做外聘人員。雖然工資少一點,但各種福利都有保障。後來因為個人情況發生了意外,我出了個小車禍,在家休息了六個月。當時,我奔着散心的想法,去溫州找朋友做酒店行業。在那邊因為和領導意見不合,又回來家裡。後來,我來到富士康,主要是想體驗一下老師說的電子廠到底是什麼樣子。結果沒有想到情況會是這樣。因為我之前高中畢業那會兒在比亞迪的一個電子代工廠工作過,那邊給我的感覺特別好,服務也周到,各種福利也有,但來了富士康就發現真的天差地別。

我是派遣工,10月3號入職,10月6號上崗。10號當天下午已經有抖音在傳我們的G區被拉走了很多人。因為一個車間裡出了陽性,一整個車間人被拉走,然後公司也沒有做出管控措施,比如說大面積消殺。直到13號左右又有一個廠區出現了一例陽性,後來慢慢就有同管異常了。有的是被拉到酒店,有的是被拉到我們公司的隔離點。但公司一直管控不到位,一直沒有對廠區進行全面的消殺。

當時,所有的媒體沒有拿這個去做話題,大部分員工首先是因為這個東西才開始起反抗意見,有些基層領導甚至解讀為只要你不是陽性,不管你是不是密接、次密接都得上班。最開始大家只是關心被隔離後的安置問題,這個早會內容分享出來後,大家開始恐慌,一直到後來恆大未來之光那些被隔離人員,陽性轉陰性的放出來之後,大家更加恐慌。

企業急於生產,忽視工人健康,核酸檢測結果不透明

住宿環境就普通工廠那樣,也就多了個獨衛和24小時熱水,8人間。工人剛入職就需要隔離。鄭州富士康這邊有個宿舍區是專門用來做隔離點(豫康北)的。當時是疫情原因吧,需要集中隔離三天,然後三天兩檢。入廠區的規定是四十八小時核酸,一直到15號往後開始閉環管理要查驗二十四小時核酸。其他車間不知道,我們車間是因為有天出了一個陽性,然後把整條生產線的人拉走。我們是從21號、22號左右開始,每天要求做一遍抗原、一遍核酸。

20號左右開始是屬於大面積的爆發,高層領導也是不想耽誤產量,為了更好地篩選出陽性感染者。抗原就是直接發。線長檢查,然後線長報備給組長,組長再一級一級往上報。有問題的話就會直接帶出車間去做單采。當時有獎金激勵,大家都想上班多掙錢。如果是抗原兩道槓,同宿舍的人需要去做單采。官方都有報道過不準確的,但只要你抗原兩條槓了,那說明你離陽不遠了。

我感覺「抗原+單采」的篩查方式有用,不過為時過晚。28號往後通知不再做核酸,每天讓我們做單采。直到11月2號航空港區發布,說港區要靜默7天,我們才剛開始做。從那個試管異常開始,廠區和宿舍都沒消殺,而且我們自己對衛生也不是很介意,那會兒就已經開始大面積的交叉感染。如果要說研判的話,富士康的每一環都有存在交叉感染的可能性。11月3號開始,因為港區的靜默管理才做單采,沒有做混采,也沒有說明情況,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什麼情況。大傢伙都知道公司的態度,一味保產量。如果要說做核酸的話,做一次少一批人,做一次少一批人。前期都是我們自己找的,後來是四方責任落實後做核酸被河南疾控接管了。

是否上報,上報多少確診,具體數字我不知道。因為現在整個鄭州是整個河南省,都沒有具體和如實的去匯報這個疫情感染人數。當時鴻海闢謠兩萬人確診,這個確實沒有。兩萬人可能是確診、無症狀、密接和次密接的總和。因為我畢竟是派遣工,能力有限,根本拿不到這個具體數據。而且公司現在是比較注重輿論和形象,上層領導口風變嚴了。雖然沒說,但身邊處於每天少人的狀態。之前看到數據,我們車間有一千七百多號人,出勤率才百分之十七,也就是說出勤二百多個。有的廠房直接被徵用為臨時隔離點,改成臨時方倉。上班就每天一味地趕產量,也沒人在乎我們的身體情況和心理情況,甚至消殺也只是敷衍性的消殺。

突如其來的搬家和疫情中前途未卜的個人

25號開始,曠工的人變多。因為在金錢面前命更重要。今天叫工人搬宿舍的推送就很突然。昨天晚上消息剛有,然後今天就得搬宿舍。我在群里還看到有的人從宿舍搬出來,但新的宿舍不接收的情況。畢竟人家新宿舍都有自己的生活圈了,突然再進來一個新人,受不了的,而且有的新宿舍多多少少會有一兩個陽性。

我們考慮過現狀,走是最好的選擇,但是留下來也是種新生,畢竟沒人和錢過不去,不是那麼害怕感染,更多怕的是被感染後怎麼安置。那些害怕的多數是害怕他的後遺症,畢竟人都想健健康康的,不想有什麼問題。富士康沒有和員工公開科普過病毒現在的情況(包括傳播力、毒性和後遺症之類),我還提交過建議,也沒人給反饋。信息都不公開,每天只知道自己身邊少一個同事,再少一個同事。如果當時有積極的去宣傳疫情的嚴重性,及時做消殺的話,我們廠區也不會這樣子。

雖然網上說那些管三餐送飯的送藥的,這些確確實實都是真的,不過具體落實不是很到位,畢竟人力物力都匱乏。當時有因為試管異常被隔離三天(在宿舍),官方要求就地管控。那會兒就是做核酸,送飯送餐也不及時。我曾經提建議,希望多給員工做一些安撫,也希望能多多去宣傳新冠的嚴重性,同時希望加大力度把物資缺乏的問題解決一下。我給員工關愛中心(打電話),還有郵箱,APP發消息都沒用,沒有人回復的。當時也有客服叫我留下工號姓名,說會去反映,然後就沒了。自從15、16號把我放出來之後,廠區也沒有安排醫生進行檢查,也沒有進行宣傳。我很多同事都說這兩天就是咳嗽,只要陽轉陰的就都來上班。

暴動影響其他工人,部分員工試圖採取類似的方法

我的了解有限,更多是通過抖音了解。因為我不在那個宿舍區,而且我是夜班,上班也沒看手機。那個信息已經發出之後是被屏蔽掉,信息一直被管控。但我知道暴動的原因大概有兩個,一個是31元小時工資的政策被改動,另一個就是公司的安排管理的不妥當。

對於他們的行為的話,我是比較支持的。但因為我們在上班,也無法再去參與其中,去更好地給予支持。而且就因為一萬塊錢的補貼,我們一些老員工也準備學習人家的方法,去要求一個新冠後遺症的賠償。我們心思得了新冠,後遺症的話也沒人管,大家都想去維權,但就只是存在於理論階層,在具體的實踐階層一直沒有人願意去付出。大夥誰都不想當這個刺頭,只能通過網絡去發音,打各種維權電話,但效果非常地不顯著。

我們是有維權的想法的,但是政府那邊讓我們無法作為,畢竟每天被那麼多特警和警察包圍,看護着我們,我們也沒法做什麼。我所在的宿舍區樓下就有三種人:一種是物業,一種是廠區內的志願者,第三種就是那些保安和人民警察。每天就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

我們有創建維權群。我感覺現在大家不齊心,一直沒有商量出一個具體的方案以及具體的內容。一些人只是希望別人衝鋒陷陣,自己就負責享受。而且昨天晚上那個公告應該你也看到了,就鄭州派工作小組到富士康。然後昨天晚上夜班出來吃飯的時候,我接到了老家那邊片警的電話,因為政府已經把名單劃分完,說希望我作為江蘇的員工,不要去參與這種事情。其他很多員工都已經收到消息,或者被打電話。社區或者村裡面的人問候工人,給他們做安撫,說不要去鬧,你需要通過合法的一個途徑去維權。

因為12月7號是發薪日,然後大家可能會在那天去進行這個維權行為。11月份廠區給我們畫了很多大餅,400塊錢出勤加碼政策以及說另外的獎金,如果說這個沒有到或者延遲,或者有其他情況的話,我們會開始像之前一樣去進行大規模的維權。現在情況就是小部分的人,靠現在有的潛在的激發點去讓大家團結起來,但是沒用。我感覺:第一大家都被做過工作了,第二大家只想老老實實地掙錢,衝鋒陷陣讓別人去。

這兩天的情況,讓我們也有點害怕,包括目前政府和公司也是在做工作,希望通過一個正規途徑去維權。我昨晚有打法律熱線去諮詢,我們因為這個疫情管理不當導致新冠,那邊給的答覆就說可以擬定為工傷。所以我們就差個頭帶領我們去維權,不然我們就像一群乖寶寶一樣,只顧着每天累死累活地搞錢。而且以前上班,正常上班點就是說加兩個點,現在為了趕產量,有的是加到2.5,有的是甚至加到3小時,去一味地趕產量。

王哥的訪談

突然發生的暴動讓人措手不及,如果有錢,誰願意冒着風險來工作?

受訪者情況:王哥是富士康大逃離發生之後,經由本地政府組織進入富士康工作的

主要內容:受訪者對富士康11月招聘和工廠暴動的回憶和看法

村里幫助富士康招工,隔離後被拉去園區

我是河南本地人。我是在村里知道富士康在招工,當時每個村子都有發富士康招聘廣告,聽別人說大概要招10萬人。主要就是村委會和街道辦跟我們交代具體信息。在縣裡待了4天後(其中隔離3天),大巴車把我們一起拉到富士康。到廠區門口後,我們排隊進去做核酸、領工牌和吃的喝的。之後,大巴車把我們拉到園區宿舍進行隔離,說是三天後進行入職培訓。

我們隨機分配到富士康的宿舍樓,隔離環境不能說太差,也不能說特別好。隔離期間天天有人送吃的喝的,每天都有人做核酸。早上一個麵包,一盒優酸乳。午晚餐的伙食就豆芽、白菜、蘿蔔,一個肉菜。我們還要在富士康的APP「我要聘」線上學習,學習內容有怎麼預防火災,廠里上班有什麼危害,怎麼防護之類的。我們一般都不能出樓,如果有通知下樓領東西,才會出去。實在有事就和管理人員說一聲,但還是不能出大門。有個小超市弄了群,如果要買東西的,可以在群裡面讓人家送。

合同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更改,員工詢問無果,逐漸聚集討要說法

剛開始說的是補貼隨工資發放,然後來了沒幾天,他這政策又改了,說是必須干到3月15號,然後才發。剛開始說的是干夠一個月就發了。等於就是你要是離職了,你干半個月他也給你發,改了之後就變成必須干到3月15號才有這個錢。富士康大概是在20號、21號左右把這個合同改了,陸陸續續地在改。當時在「我要聘」APP上面有一條消息,通知大家合同改了。還有上班也有問題,讓新員工和老員工一起上班。一開始人家說已經全面消毒了,啥都做好防護了,來了發現都一起上班。

晚上就發生了(暴動),發現這合同改了,然後下面就問管理。他們就說不知道,人家只是上班的。問負責人,負責人說不知道,然後問領導也說不知道,反正沒人知道沒人管,然後就慢慢的越來越鬧事了越來越多,越鬧越大。主要是沒有人解決,如果有人解決就不會鬧事。那些人只說會跟領導反映。

大家先在樓底下找人要說法,然後沒有人回應,人就越聚越多。大家在宿舍樓就聽見下面吵,然後都在說這事,慢慢的就越來越多人去下面。23號,24號那兩天,我身邊也有人去了,穿着防護服的人站那不讓隨便走動。隨後爆發衝突了,很多人就衝進去。原本就想要去廠區找辦公室討個說法,然後慢慢演變成打架。

員工和企業嘗試溝通,地方政府出面進行協商

我覺得這個事情發生的主要原因,一個是改合同,另一個是員工混合上班。不過主要還是錢不到位,補貼啥的都沒到位。原本是說,補貼到廠區就發;有的地方是幹完活發。工作安全也不行,人家上班了就說要跟陽性的一起上班的。人家老員工自己說自己是陽性,好幾天沒做核酸了,不敢做,做了就上不了班,掙不到錢。

暴動的情況每個園區都不一樣,加起來估計有個幾萬人。公寓廠區大馬路哪都去了。有打架的,有拍視頻的,有跑的,啥人都有。有人出來溝通了,但不知道是什麼人,說是富士康的領導。他們說會給大家一個解決方案,讓大家先回宿舍。後面給的方案是一人發1萬塊錢,想回家的可以回家,不想回家的也可以留在這繼續上班。這個方案是現場說的,還說不要在外面逗留,外面太危險,都讓先回去。

人太多了,都在暴亂,有人砸東西,有人打架,太危險,讓人都先回去。砸東西就是因為太憤怒了,經常說話不算話的。反正兩方打架了肯定都有受傷的。管理也說有什麼訴求了,就發到群裡面,他會跟領導反映。工人們提的訴求主要還是合同問題,還有跟老員工一起上班的問題。

想在年前掙點錢,合同更改影響收入

我想着就是沒錢了,老百姓太窮了。人家說高工資一個月能掙一萬六七,然後我就來了。如果按照剛開始的合同肯定是能掙一些錢。大家願意來都是希望年前掙點錢。合同更改了,工資肯定受影響。原本是說干夠第一個月補貼3000,干滿60天還會再補貼3000,如果幹不到那個時候了,也有第一個月的3000。然後他合同改了之後必須干到3月15號,還不能離職,如果離職了就沒有這個錢。我覺得他修改合同,就是想讓工人們多幹些時間。但是按照他的改法,如果工人們干不滿時間過年就走的話,3000塊錢補貼就沒有了。反正就是有點騙人的意思。

疫情影響也特別大。是你想想三年都是斷斷續續,都沒掙到啥錢。各種限制,工作也不好找,本來大家都想着工資這麼高,年前來可以掙點錢。你不掙錢你怎麼辦?媳婦都娶不上。結婚要彩禮錢,有的地方七八萬,有的地方十來萬。開銷也大,像我們那兒每兩天疫情了,錢都掙不到,但天天在家都得吃着喝着。買個衣服都不捨得買,得去拼多多幾十塊錢買一件。

衝突之後:企業發放1萬元補貼,工人可自願回家

最早大概就是在22號晚上五六點。那時候一打架,我們都趕緊回宿舍。因為我膽小,我害怕這暴亂打我,也害怕疫情感染上,害怕就想回家。各種視頻都在發,有人在外面讓領導給個說法。有人跑,有人看,有人在拍照。回宿舍的人也不少,一說暴亂了,人員都騷動起來,反正是有喊的,有叫的,要麼就趕緊回宿舍去。有的人他都不睡覺,一直在外面,持續很久。

22號隔離還沒有結束,就已經爆發衝突了。大家發現合同變了,然後也都不上班了,開始鬧事。後來一些人覺得1萬錢太少了,還想繼續鬧,要求加錢。大家也不知道這錢是政府發,還是富士康發,只知道會有這錢。也不是離職就有1萬塊,先給8000,上車了之後再發2000。早上大概是9點多到賬。有人在群裡面說,也有領導在外面說,反正過了八九點鐘的時候,富士康APP也發送推送信息了。外面樓道裡面有廣播裡邊也說了,說這錢是隔離補貼、誤工費,還有返鄉費之類的。

員工隨時都可以走,你這錢到賬了,也有車了,人家車過來接你就隨時都可以坐。聽別人說的,周邊的可能都是縣派車,別的省好像是富士康組織車送走了。但還是有人留下來,想在這多掙點錢。富士康反正是啥人都有吧,人多了肯定是不好管理。大家肯定也害怕暴亂、打架,害怕感染了。誰不害怕感染,人家不是說富士康已經全面消毒了,我就想都隔離這麼長時間,肯定都沒啥事。感覺得病之後肯定有後遺症,肺部纖維化肯定很嚴重。還是窮,如果有錢誰會來這打工?

總結和展望

2022年底的富士康暴動是近些年中國工人爭取權益最為激烈、最具戰鬥性的一次行動。這次行動有着非常顯著的特點:

行動沒有人刻意組織,也缺乏相應的領導,是成千上萬名工人自發聚集起來,在與企業、政府溝通的過程中,逐漸走向激進。

工人行動有着明確的訴求,在訴求得不到滿足並且感到屢遭欺騙的情況下,工人們忍無可忍,選擇了用暴力手段來爭取權益。此次抗議為何會走向激進,還需要更多的細節,但通過新聞和訪談可知,工人並非一開始就想藉助暴力,而是曾嘗試找到企業方要求其給出合理解釋,滿足自身訴求。這裡只能給出一個猜測:工人缺乏工會等維護權益的組織,也沒有合適的渠道與企業進行溝通和協商(例如其中的一個訪談人曾多次向企業提出建議,但都沒有得到積極回應),富士康方面似乎也並不想讓步於工人。加之政府始終傾向於企業,工人們感到十分無助。在被欺騙,擔憂患病和多種積怨之下,一部分工人選擇用暴力發泄自身的情緒,這一行動或許點燃了工人們中的不滿,推動着運動向前發展。

暴動從發起到高潮的時間很快,在企業方面妥協之後,結束得也很快。這一事實表明,此次暴動雖然極富戰鬥性,但是工人們缺乏組織和更長遠的訴求。大多數工人只想獲得應有的經濟補償和合理的工作安排,所以在企業提出1萬元補償,並可以協助工人返鄉後,運動很快就歸於平靜。

這次行動以工人獲勝、企業妥協告終,是難得的一次大勝利。這次勝利與工人們的英勇戰鬥有很大關係,但也與企業、政府方面的主動妥協有關。對於企業來說,生產已經十分緊張,大規模集聚,既會直接影響生產,還可能加速病毒傳播,這對企業的後續發展十分不利。尤其是運動如果持續下去,有可能會影響仍在工作員工的情緒,這可能會給企業帶來更大的損失。對於政府來說,疫情環境下,希望儘快恢復穩定,避免疫情傳播和造成更大政治影響。所以,我們可以發現,政府雖然嘗試鎮壓,但強度十分有限,更多地是希望儘快恢復秩序以及滿足工人需求。

同時,我們也注意到這次暴動折射出的一些信息。一方面,通訊軟件、短視頻平台等大眾傳媒技術,提升了工人間交流的能力,也使得行動進展/消息可以在第一時間傳播開來。儘管這些信息會受到官方有意識的屏蔽和刪除,但事實證明,刪除的速度很難跟上發布的速度,前線信息傳出去後,還會經過多次保存和轉發,最終形成輿論壓力。這一定程度說明,現有的技術還難以完全隔絕官方所不喜的「有害信息」,而工人也學會了如何運用這些軟件、技術發出自己的聲音、記錄下反抗過程,以及爭取更多輿論支持。

另一方面,工人之間並不是鐵板一塊,工種、崗位、年齡、是否婚配和有小孩,以及地域等因素都會影響工人的選擇。所以,我們才可以看到工人們的不同選擇:一些工人消極抵抗,選擇逃離;另一些員工選擇用暴力手段發泄情緒;還有一些工人則害怕暴動,避之不及。

訪談還發現,這次暴動的影響絕不僅是幫助富士康工人爭取到補貼和更好的工作環境,還帶動了更多的人嘗試運用類似的手段爭取權益。比如訪談中提到的一些老員工想要爭取後遺症補償。此外,工人們戰鬥的熱烈場面,也給許多人以振奮。政治高壓下,儘管工人的政治意識已經非常淡薄,但是長久的壓榨和經濟下行的壓力,愈發激起工人們對現有勞動體制的不滿。富士康暴動給了工人們一次很好的示範,或許也將讓更多的人意識到,好的生活不會從天而降,需要自己爭取。

不過,我們也看到這次暴動缺乏組織和領導,噴薄的能量很快就耗盡了。尤其是在面對企業方的妥協和分化策略後,運動很快歸於平靜。運動結束後,工人們也四散而去,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可以繼續為工人爭取權益的組織或機制。這或許是當下工人運動急需要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文章來源:勞工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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