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蘇北在Burwood(一)—煙火之百香果有毒

夕陽剛落山,寶活唐人街已霓虹閃爍,人潮如織,有如置身香港中環街頭,熱鬧非凡。放眼望去,令人煙花繚亂的各色美食,撲鼻而來的香味,還有一張張享受這一切的迷人笑臉。

 城市的夜從來屬於熱戀中的情侶,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似乎都是為了映襯出他們臉上幸福的笑容。幸福的笑容背後隱藏的可能是各種各樣的酸甜苦辣,但是沒有人會述說這些,也沒有人喜歡聽你像祥林嫂一樣絮絮叨叨。你永遠不知道幸福笑容的背後,以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麼美好。

 John 下班後,像往常一樣拖着被忙碌的工作蹂躪了一天的身軀來到寶活,這是他一天中難得的快樂時光。想到那炫麗的霓虹燈,香噴噴的美食,街頭的喧囂,他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像被放出圍欄的鴨子迫不及待地撲騰着翅膀奔向池塘。

 有一位社會學家曾經說過,「當人像動物一樣去工作,那麼人也會像動物一樣去滿足生理的欲望。」

 這句話用在John身上再貼切不過。他在一家服裝批發公司工作,平時別人問起他在哪工作,他都會回答說在時裝公司工作。其實他的工作和時尚並沒有什麼關係,他每天要做的純粹是體力活,每天搬箱子、打包、發貨,夏天襯衫濕透了又幹了,幹了又濕透了,老闆和同事問他累不累,或是客套的來句「辛苦了」,他都會習慣性地伸手擦一下額頭,然後憨憨地一笑。

 下班後的John 就像餓了十天半月的狼,看到什麼吃的都想買來嘗嘗,直到肚子吃到滾圓,實在吃不下了,才足以慰藉一天的疲勞。

 在John的同輩人中間,奶茶被認為是續命水,每天不來上一杯,生活中像缺少了什麼似的,John也不例外。在寶活,奶茶的種類真可以說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珍珠奶茶,水果茶,酸奶,甘蔗涼飲,不管你的嘴多挑剔,總有一款能征服你的胃。

 John最鍾愛的是一款百香果水果茶,每當吃完油膩的食物,來上一杯,那是一個倍兒爽。

 「妹子,還沒下班啊。」 John 見到Marine 像回到家一樣打起了招呼。

 「是啊,今天下午忙死了,到現在都沒有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Marine 說道。

 「我今天也忙死了,下午來了100多箱貨,都是我一個人在搬,出了一身臭汗。」

 「你怎麼這麼老實啊,不讓你老闆叫個人來幫你。」

 「哎,我也希望有個人一起搬呢,可能好幾個星期沒來貨了,他們覺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吧。最氣人的是,我搬完貨累死了,休息了一會兒,老闆娘看見我沒有拆箱,竟然數落我偷懶。」

 「你呀,就是太老實了,偷懶都不會。」一邊說着,Marine 已經做好了一杯百香果遞給John 。

順便提醒他,「今天放的全糖,快喝吧。」

 John接過百香果,笑着說道,「還是你懂我。」

 「喝完,回去躺屍吧。明後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Marine 每次看到John ,不需要他開口便知道他要喝什麼,有時上下打量一番,便估量出他需要什麼糖度。奶茶店的糖度基本分為,全糖,半糖,少糖,無糖。

 還記得John剛來澳洲那會兒,看到什麼東西都很新鮮,也經常和中國作對比。澳洲的牛奶便宜品質也好,John把它當水一樣喝,牛奶雖然沒有加糖,喝起來卻和蜂蜜一樣香甜。最困擾的是,有時嘴上過了癮,下面就不停地噗噗抗議。

 John 第一次來寶活,知道這裡也有一條唐人街,驚訝地發現街上有如此多的中餐館和亞裔面孔,仿佛置身一座中國的城市,有時一座中國的城市恐怕也難以聚集如此豐富多彩的菜系。離鄉背井的John 瞬間感受到了家鄉的親切感,於是在附近定居了下來。

 John第一次來到Marine 工作的奶茶店是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剛吃完又咸又油的麻辣燙,嘴裡像熱火在灼燒一般,於是三步兩小跑來到相隔20米遠的大咖奶茶店,不是被什麼大咖吸引駐足,而是招牌上那看起來新鮮可口的水果茶飲圖片,仿佛看上一眼就有沁人心脾的涼爽。

 一個十平方左右的奶茶小店,只有一個20出頭的小姑娘在忙前忙後,她扎着馬尾辮,戴着紅色邊框眼鏡,象牙白的皮膚,身材清瘦。只見她點完顧客的單,立馬轉身動作麻利地製作起奶茶,不到1分鐘時間一杯奶茶就做好了。

 John 看到她雖然也是中國人的面孔,但是不確定她是否會說普通話,因為他之前遇到過看起來像中國人的人,可能不是中國人,也可能是中國人,不會說中文。John還聽說過,有人會中文,但是偏偏說自己不會。

 為了避免尷尬,John 在不能分辨對方背景的前提下,一般都用英文來詢問。每當開口前,他都要提前打個腹稿,有時字句斟酌起來,還要特別查一下翻譯軟件。

 John讀初中時就開始學習英文,雖然談不上特別有天賦,但是英語成績一直還算可以,讀大一時就考過四六級。但那都是為了應付考試,很少有實際運用的機會,真遇到外國人,可能就是照本宣科式的句式。「Hello! How are you ?」 「Fine,thank you.And you?」 來到澳洲後,John 最擔心的就是對方不按常理出牌,你說「How are you?」之後,對方經常回答「Good ,thank you !How are you?」後來John明白這是外國人寒暄的方式,大家儘量多說點來保持對話,不管扯東扯西,以免相互沉默的尷尬。

 John發現這其實和中國之間的寒暄也相差無幾,中國人見面總是問「你吃了嗎」之類的廢話,七大姑八大姨團聚也離不開那三段論,「今年多大了?」,「讀書還是工作?」,「結婚了嗎?」年輕人聽到這些老調唯恐避之不及,但那卻是長輩們想保持和你對話的善意,他們可能也不知道你對何話題感興趣,這三段論在他們看來總沒有錯,一般都能打開話匣子,但這在John 看來卻是明顯的尬聊。

 John 來澳洲後也發現澳洲人其實也挺喜歡尬聊的,不管是參加party 還是聚餐,每個人拿着盤子選自己喜歡的食物,或是舉着酒杯,找人一起cheers,大家都站着,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好像有聊不完的話題。

 對於有選擇障礙的John 來說,面對一張密密麻麻的奶茶清單,看了半天,也不知所措。排隊輪到他時,他依然看着清單遲疑了一會兒,Marine 忙着給做好的奶茶封口,忙碌的她似乎沒有想招呼他的意思。

 John 指着桌面清單上的一行字說道,「Hello! Can I get a Passionfruit tea?」

 聽到有人點單,Marine 在收銀的電腦上操作了起來,她聽到John 的英文發音,抬頭打量了John 一下,憑藉她每天閱人無數的經驗,開口問,「冰和糖正常嗎?」   口乾舌燥的John 也沒在乎冰和糖的比例,只希望快點喝上一口解解渴,不暇思索地回答,「是的。 」  

  「8塊9。」John 付完錢,Marine 給了他一張收據,上面有他的等候號碼64。

 John 在一旁不耐煩地等着,每當聽到叫號,他都不由自主地看一下自己手中的號碼,發現不是,又團在手中,一張嶄新的收據紙有如經歷了數十年歲月的蹉跎,變得皺皺巴巴,不堪入目。

 「64號。」

 John 聽到這個熟悉的號碼,低頭看了下手中的收據,一個箭步走上前去,指着操作台上的奶茶問,「這是我的嗎?」 Marine 提起奶茶,端視着杯身標籤上的文字,「64號,百香果。」

 「是的,那是我的。」

 接過百香果,握在手中,瞬間感受到絲絲涼意,迫不及待地插入吸管,大口吸了幾下,清爽甘甜,百香果的特殊香味沁人心脾,燥熱的身體有如久旱的土地得到甘霖的滋潤。

 這時,做完另外一位顧客的奶茶,忙碌了一陣的Marine 終於可以休息一會兒,只見她全神貫注地刷起了手機。

 「上班玩手機,你老闆不會說你吧。」

 聽到有人說話,Marine 抬頭看了一眼John,然後繼續低下頭,「就看一下手機嘛,怎麼了,你上班不看手機? 現在都什麼時代了。」

 「哈哈,和你開個玩笑。那些規定上班不能看手機的老闆都是變態,你其實就是看一下手機,檢查一下信息而已,但是在有些老闆眼裡就成了玩手機,玩和看區別可大了,玩說明你偷懶,沒有好好工作啊。我見過變態的老闆躲在監控攝像頭後面盯着你的一舉一動的。」

 「遇到那樣的老闆我可受不了,果斷離開。」Marine 一臉不屑地說道。

 「還是你瀟灑啊。你們的百香果好甜啊。」John 喝到一半說道。

 「是你要的正常糖啊,我們的正常糖都是全糖。『你可能不知道,為了照顧口感,水果茶放的糖比一般珍珠奶茶要多。我建議你下次放半糖就差不多了。」

 「原來這樣啊。看來我的減肥計劃又被你們打亂了。」

 Marine 噗哧一笑說,「你看起來還好,沒有很胖啦,不需要減肥。」

 「謝謝你的吉言,很少有人對我這樣說,我很開心啦。我也覺得自己不胖啊,就是臉和骨架看起來大些。沒關係啦,現在的審美都追求那種極端瘦,我就覺得這樣不健康,有些肉其實挺好的。」

 「你這是自我安慰吧。」 Marine 偷笑道。

 「我有自知之明的。」John 說道。

 每天繁重的體力勞動沒讓John 少流汗,有時下班後還會去健身房鍛煉一下, 所以要積累大多脂肪也是不容易的。儘管John 工作兢兢業業,但是偶爾也會受到老闆娘的言語霸凌,大多數時候John 只能默默忍耐。因為在中國人的工作文化中,老闆言語霸凌似乎是稀疏平常的。

 剛來澳洲的John, 由於人生地不熟,暫時也不找到更好的工作,只能硬着頭皮像驢子一樣做着自己並不喜歡的工作。

 有經驗的農人都知道,讓驢子老老實實拉磨,不外乎三個殺手鐧,第一個是蒙上它的眼睛,讓它不知道外面什麼樣子; 第二個殺手鐧是餵蘿蔔,一方面讓驢子有力氣繼續幹活,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驢感激主人的恩賜,建立恩主的關係; 第三個殺手鐧就是大棒,驢子如果放慢腳步或是不想拉磨,農人就會舉起鞭子抽驢子,馬上驢子又賣力地拉起磨來。

 其實後來John 仔細想想,人還是有一種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惰性,在一個新的環境中適應下來,總覺得它就是適合自己的,加上別人幾句恭維的話,不僅覺得自己離不開那裡,還覺得那個環境也離不開自己。

 那些讓人上癮或是離不開的東西都是有毒的。煙癮,酒癮,毒癮,幾乎沒有一個對人是有益的,有些人還自鳴得意的將自己稱作工作狂,其實那就是對工作上癮了,這種人就是閒不下來,閒下來他就悶得慌,一直忙着才能讓他有安全感。但是,工作狂一般都透支着自己的身體健康,所以它也談不上是好的。

 John 還發現,人們對於胖的理解也隨着時代的變化而改變。過去物質匱乏的年代,窮人溫飽都困難,很少見到窮人肥頭大耳和心寬體胖,胖是一種富態的象徵,有錢人的專屬。但是如今物質過剩的年代,風水似乎輪流轉了。不管東西方,那些受教育程度高,職業好,收入高的一般人認為的「混得比較好」的群體很少有身體肥胖的,給人的感覺普遍是身材勻稱,精神抖擻。這一切似乎源自他們生活的高度自律,他們控制飲食和作息,很少吃高熱量的食物,更多吃低碳、有機的健康食物,吃完也經常健身運動。

 而在澳洲、美國這樣的西方國家,社會底層群體肥胖率就相對要高。肯德基、麥當勞這些廉價但高熱量和高脂肪的速食是這個群體的基本食譜,那些健康的有機蔬菜一般價格很貴,他們很少消費得起,所以身體一天天肥胖,肥胖後又沒有動力去運動,陷入惡性循環。

 在西方,稱呼別人肥胖雖然有歧視的法律風險,但是主流的審美依然是以男子八塊腹肌、女士人身材妖嬈為美,一個肥胖者在生活中會面臨諸多困擾。

 John 白天流汗,晚上大塊朵頤,依然擔心自己悄悄發福,不得不再花1個多小時在健身房。

 剛來澳洲的John 發現超市或咖啡店裡的蛋糕、甜品都是要甜到掉牙的那種,咬上一兩口就不想再吃,看到當地人一口接着一口停不下來的樣子簡直驚掉了下巴。後來聽人說,這是當地人的飲食傳統。

 有一次,John 去一家養老院做義工,發現那裡的老人們不愁吃穿,生活起居有人照顧,每個人臉上幾乎都寫着孤獨寂寞,有些人坐在椅子上可以發半天呆,還有不少人有精神疾病。

 在做Bingo 拼數字遊戲的時候,養老院為老人們準備了兩種獎品,一種是巧克力、餅乾、糖果之類的零食,另一種是牙膏、牙刷、沐浴露之類的生活用品,令John 驚訝地是幾乎所有老人在獲勝後都選擇了糖果類的零食。John 還好奇地問一旁的工作人員,對方說,「他們可能不需要那些吧。」John 猜想,如果換作中國的老人是否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呢? 

 養老院的老人們對含糖類零食的喜愛並不是件稀罕事,為了幫助老人們做好身體健康的管理,零食也為老人定量供應,有不少老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像孩子一樣敲門向工作人員索要巧克力,就像年輕人每天離不開奶茶,小孩離不開糖果一樣。

 酸甜苦辣咸是人生五味,甜味不僅為人類提供能量,還能為大腦提供愉悅和興奮,但是它也是一把雙仞劍,過量的甜帶來了肥胖,最新研究表明它還會加速人的衰老,這對於甜品店和奶茶店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冬季一般是奶茶店的淡季,所幸澳洲的冬天不是很寒冷,奶茶店還有一定市場。忙的時候,Marine 所在的奶茶店會配兩個人,不忙的時候就Marine 一個人。

 這一天,雨連續下了一個上午,店裡就幾個人光顧,Marine 大部分時候呆呆地看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和匆匆而過的行人,看見一個和John 有些相似的男子從門前路過,他忽然想起他有好久沒來過了,不知道他最近怎樣了?

 就在Marine 發呆到快要靈魂出鞘的時候,傳來了一陣電話鈴聲,她恍過神,拿起話筒,電話那頭傳來老闆的聲音,

 「今天生意怎麼樣?」

 「今天下雨,客人不多。」戰戰兢兢回答道。

 「那你都幹什麼?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看到你10分鐘站着一動不動。」老闆厲聲質問道。

 「我,我,我就發了會兒呆。」Marine 結結巴巴說道。

 「沒有客人,你不能整理打掃一下啊。我是開你工資的啊。」

 「好的,我這就做。」

 Marine 重重掛了電話,委屈地快要哭出來。她給自己做了杯百香果,加了全糖,喝起來卻是淡淡的,她又加了一勺,感覺還是沒啥滋味,她暗自猜想,百香果有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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