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年前,北京發生了一系列的殺戮、抄家、批鬥事件,這些文革初期紅衛兵主動參與致使上千人非正常死亡的事件主要發生在1966年8月,故稱「紅八月」。當年8月24日和隨後幾天,已故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黃萬里及其家人經歷並見證了人才濟濟的中國高等學府清華園如何一夜之間變成了人間煉獄。黃萬里先生的女兒黃肖路近日在接受美國之音專訪時,回憶了她父親和一些她熟悉的清華學者、文人在1966年「紅八月」中的遭遇,以此來揭露那些讚美毛時代、篡改歷史並煽動文革回潮的中共官方宣傳,並呼籲人們牢記「十年浩劫」的慘痛教訓。
黃萬里先生1911年出生於上海,是著名教育家、民主人士黃炎培的第三個兒子, 2001年在北京清華園因肺癌病逝。
黃萬里的小女兒、黃萬里研究基金會主席黃肖路近日在接受美國之音訪談中回憶了黃萬里一家人和其他清華師生在55年前的「紅八月」中遭受的慘烈衝擊。
同在清華園 父子見面難
黃肖路說,她父親黃萬里1957年因在清華校內刊物發表散文《花叢小語》而被毛澤東批評「這是什麼話?」 中了毛的陽謀,以後被打成右派分子,文革時仍未「摘帽」。她母親丁玉雋當時在清華大學校醫院工作。
黃肖路說,她二哥黃二陶是清華大學冶金系學生,正常情況下應該1967年畢業,當時住在清華園學生宿舍,卻因文革開始後的政治氣氛,有三個半月不敢回到清華園新林院5號甲的家看望「右派」父親、母親和妹妹。
「他是住在7號樓學生宿舍。自從6月份清華附中和清華大學文革鬧得轟轟烈烈開始到9月中,我二哥黃二陶都沒有回家看過。因為我們都互相避諱,怕(被認為)回反動的沒摘帽的大右派父親家串聯什麼的。我們互相都要迴避。」
陰陽頭、癩痢頭、光頭
1966年8月24日,黃萬里被紅衛兵用皮帶抽打以後還被剪了陰陽頭。
黃肖路說,她父親當天晚上從二校門被拆現場搬石頭後回家,用家中使用多年的理髮推子自己把陰陽頭剪成接近於光頭的平頭。
「到了1966年8.24晚上,就派上了用處。我父親就把這個推子找出來。我媽還沒回到家,他自己就把紅衛兵給他剃的陰陽頭,照着鏡子,差不多地推成平頭、一個光頭。」
黃肖路告訴美國之音,第二天黃萬里到水利系勞改地點後,紅衛兵命令他把一同勞改的難友們剪成陰陽頭。
「紅衛兵遞給他一把破剪子,說黃萬里,去把他們那幾個人的頭理了,理成陰陽頭。我爸當時特有心眼兒。就故意把他們的頭髮左邊剪掉一些,右邊剪掉一些,弄成了我們所謂的癩痢頭。」
黃肖路說,這些批鬥對象被拉出去示眾以後,因為害怕遇到外校紅衛兵或者路上的小孩子再遭受毆打凌辱,一直在勞改地點躲到天黑以後才敢回宿舍。
「那時候單身的人連把剪刀都沒有。他們想着明天要帶着黃萬里給剃的癩痢頭要再去勞改,將要受到鞭打呀、侮辱啊,正在非常恐怖無奈的時候,突然乓乓乓敲門,宋德楠和陳爾桔一看,黃萬里衝進來了,遞給了他們這個推子,說你們倆趕快理,你們理完了,我還得送給胡嘉博他們呢。這兩個人當然用感激涕零都沒法形容了。」
黃肖路指出,黃萬里當時的身份是沒摘帽右派,竟然敢在8.24恐怖經歷的一天之後冒着生命危險騎着自行車去給他的難友們送理髮推子,盡其可能地維護他們起碼的一點尊嚴,他的仗義為人讓當年的難友們至今難忘。
「黑幫」被迫互相打人
又過一天,8月26日,黃萬里的好友、清華校醫院院長謝祖培等一批被打倒的專家、學者與清華大學黨委第一副書記劉冰等校領導被紅衛兵拉出去遊街。他們被要求一邊行走一邊用木棍打前邊的人。
據劉冰的文革回憶錄《風雨歲月》記載,劉冰前面的人是謝祖培,他不忍心動手打這位非黨人士的老專家,但是在旁邊監視的紅衛兵打劉冰耳光,以武力逼迫他打人,無奈之下劉冰只好在謝祖培的屁股上打了幾下。
後來謝祖培把這件事告訴了黃萬里和家人,並且講了他在生物館關押期間另一件遭受虐待的事。
醫學專家渴飲廁所水
黃肖路說,謝祖培是留德醫學博士,是一級醫生,月薪300多元人民幣,在當時是很高的工資,是看管他的那名炊事員工資的將近十倍。黃肖路說,謝祖培在8月24日那天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跡斑斑,並且出了很多汗,口渴難耐,可是那名炊事員不許他喝水,他就想了個辦法,到廁所去喝沖廁所蹲坑的自來水。
「我看過清華公共廁所蹲坑有多髒。作為外科大夫的謝祖培,就趴在蹲坑,拉了水箱,水流下來,他趴在蹲坑那,用嘴接住了清涼的水。他笑眯眯地對我爸說,『黃先生啊,我這輩子可沒喝過這麼甜美、清涼的水了。』”
錢偉長拒當搬屍工
1982年,黃肖路移居美國,目前在華盛頓近郊居住。她告訴美國之音,1990年代末,她開始搜集資料,研究文革歷史。
黃肖路指出,1966年8月24日,清華大學一大批被打倒的所謂當權派校系領導和專家教授們被關進「牛棚」生物館,其中包括著名力學家錢偉長,四十天以後才放出來。
黃肖路引用清華校史專家黃延復教授的回憶著述表示,黃延復當時也被關在生物館,他曾聽到錢偉長在被關押幾天後向紅衛兵要求回家,並說他不想再去搬死屍。
「他就聽見,可能是8.26、8.27了,錢偉長就在那大吵,好像連哭帶吵,說『我今天再也不去搬死屍了。我寧願……你們就把我放了吧,我回家了。』」
黃肖路表示,那段日子清華園幾乎每天有人喪生,有不堪凌辱暴力虐待被迫自殺的,有被毆打致死的,也有一些老人為了不連累家人服安眠藥自盡的。
黃肖路估計,1966年 8月24日之後幾天之內,清華園至少有10位老人死於非命。但是她說,那段時間究竟多少人非正常死亡一直是個謎。
親人相聚 悲喜交集
黃萬里夫婦育有三子三女,黃肖路在三姐妹中排行最小。
黃肖路說,1966年8月27日,北京紅衛兵抄家打人的狂潮稍微緩和,她的大姐和二姐等家人從北京市東城來到清華園探望父母。二姐黃無滿看過黃萬里後背上被皮帶抽打的道道傷痕後,慶幸父親仍然活着,並且說了讓黃肖路感到驚訝的一番話。
「我二姐就特別高興,說『爹,你真幸運吶。你知道嗎?我們東四禮士胡同小學的體育老師都被打死了。東城區、西城區糾察隊見着地富反壞右,甚至於根本不是地富反壞右,他們認為的壞人,就是往死里打。你在清華大學裡待着,到底是大學生,比那些中學生文明多了。你才受了這麼點皮肉痛苦。』」
黃肖路回憶說,聽了黃萬里用推子把自己被剪的陰陽頭改成了平頭,第二天又冒險送推子給四個難友,讓他們把癩痢頭改成平頭、光頭的故事,她大姐黃且圓嚇得幾乎要哭了。
「她說,『爹,你怎麼這麼大膽?你不怕紅衛兵要報復,要刮你的頭皮呀?你怎麼這麼大膽。兩個人,一個是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害怕得快要哭了。唉,我永生難忘。她們說話的表情、語氣我永遠記着。」
在結束接受美國之音的專訪時,黃肖路引用已故文學家巴金的話說,「我們都應該有一個共同的決心,絕不讓我們國家再發生一次「文革」,因為第二次的災難,就會使我們民族徹底毀滅。」
「所以對我來說,記錄文革歷史,是防範文革災難再來的第一首要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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