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滿江紅》讓我感覺不適

電影博主們誇了成百上千遍《滿江紅》,我來集中回應一下其爭議性的「辱女」問題。

我認為,儘管《滿江紅》在類型融合上求新求變,張藝謀卻也運用其老道嫻熟的家國與歷史的宏大敘事,一廂情願地重申着那躺進棺材板里的腐朽性別觀念。一個讓我瞠目結舌的情節是,岳飛陣營的背景暴露後,沈騰飾演的小兵張大,在情人瑤琴受士兵們「強暴」之懲罰時,大喊出「殺了她,別糟蹋她」!這句台詞讓影院裡的我分外震撼——吾輩女流在2023年,竟能用5.1聲道環繞式諦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程朱理學貞節訓誡,不得不感慨,張國師以老驥伏櫪的精神在一個純虛構的故事裡「局部」復原歷史現場的偉大良苦用心。

在親兵營副總領孫均(易烊千璽飾)奉令嚴刑逼供張大與瑤琴的這個情節點上,我們能夠清晰窺見,張藝謀為觀影提供視覺快感的「蕩婦羞辱」合法運作模式。同樣是受刑,對於張大,孫均對他施以嗆水與刀刮背後「精忠報國」刺字(這不就是洗紋身嗎)的懲罰,而對於瑤琴,則是讓手下士兵們一哄而上,圍簇着她餓狼撲食般的「強暴」,凌辱她的貞操。這個縫合張大視線的鏡頭裡,瑤琴驚慌而絕望,她輕薄如蟬翼的衣衫也在男人們的撕扯中被越褪越下,暴露出她雪白香艷肉身——黑漆漆的影院再次提供了絕佳的窺淫視角,讓男性觀眾們得以興致勃勃地品味這感官刺激的盛宴。

《滿江紅》劇照
《滿江紅》劇照(網絡圖片)

瑤琴本就衣不蔽體的造型在被「強暴」的情節里越發裸露

這個女人因為她舞姬身份的貞節瑕疵,順利地讓凌辱或視線凌辱她的男人們擁有一種「道德豁免」——她本就是殘花敗柳,應該讓她為越軌的不道德行為付出代價。而後來的情節反轉——孫均告訴張大,這一切都是演的,再度給予了孫均一次「道德豁免」,他並沒有「真的」這麼做,女人的貞潔沒有丟失,這個最終的男性主角以此為自己加持了重要的正面弧光,也從而安撫了以張大為代表的男性「綠帽焦慮」。這一巧妙的敘事手法,就像喜劇慣用的「恐慌解除」,使得電影裡的士兵與孫均,與銀幕前曾為此興奮的男性觀眾,一齊卸下了自己的道德負擔。然而,無論「強暴」情節是真是假,窺淫與凌虐女人的感官快感的任務早已完成,張藝謀熟練地運用此技法牢牢地鎖住男性觀眾的注意力,形成他「吸引力電影」的重要情色符碼。

此外,瑤琴的「貞節」在影片裡也承載了重要的民族主義家國話語。在電影開頭,金國使者死在宰相秦檜駐地,身負厚重鎧甲的孫均帶領臨危受命探案的小兵張大、副總館武義淳、宰相府何立等男性角色,黑雲壓城般強勢地逼近到了瑤琴面前。煙視媚行的瑤琴,作為整個電影場景中妝造最為濃烈媚俗的一抹,甫一出場,就成為了所有男性角色與觀眾的欲望投射對象。

《滿江紅》劇照
《滿江紅》劇照(網絡圖片)

瑤琴等藝伎的妝造與其他男性角色形成了鮮明的視覺對比

編劇給這個絕代妖嬈的美人,安了一個眾人可以合理窺探她的隱私、意淫她的身體與性經歷的關鍵「前史」——金國使者死前聽瑤琴獻藝,與她共處一室。在家國安危、生死存亡這樣光明正確偉大的名頭之下,男性角色們得以玩味地盤問審視瑤琴,並心照不宣地摻雜一些撩撥與性騷擾。張大又在這裡問出了男性群體最為關切的問題——金人在床上怎麼樣?讓這場戲達到了戲謔的高潮,影院裡響起觀眾們的遠近起伏、不可遏制的笑聲。

張大的問題,指涉的是女性貞操/身體的歸屬。女性的貞操/身體在中國電影的家國敘事傳統里是各種不同意識形態鬥爭的核心,尤其是民族忠誠性的「道德——政治」問題。在這種話語下,如果一個女性要表現高尚,她需要為了守護貞節而尋死,以融合儒家倫理的忠貞和道義,倘若她被敵人所侮辱與玷污,她痛苦的身體就會成為國土被入侵的恥辱符號。電影裡,瑤琴那一具性化的香艷肉身。是被大宋的男人征服,或是被金國的男人掠奪,是政治傾向與民族興衰的重要隱喻。當瑤琴向張大吐露,自己從未讓金人碰自己的身子時,張大舒緩而感動的神色,標誌着男性的性別與民族自尊在此時達到了雙重的鞏固與振奮,瑤琴也自此徹底坐實了她「愛國妓女」的身份,可以在道德的尺度上被看作一個「烈女」的形象,進而被大加讚賞。這一敘事手法不由得讓我想起《金陵十三釵》,玉墨為首的妓女們被送去給日本人助興之前,導演安排她們在自己的內衣里縫進玻璃,妓女們用這樣獵奇而慘烈的方式,在銀幕上高揚地宣誓了女性的貞操與民族身份歸屬。從這個角度而言,張藝謀的《滿江紅》與那些頌揚男女主角「雙潔」的古偶劇並沒有本質不同,區別只在於《滿江紅》的宏大主旨與國師級別的電影技巧讓這部影片的性別問題顯得更加難以清晰訴說而已。

《金陵十三釵》劇照
《金陵十三釵》劇照(網絡圖片)

《金陵十三釵》裡同樣的手法,以愛國的大義,拍攝妓女們暴露的肉體,製造視覺快感

有人會說,這不就是一部電影,為何要這樣上綱上線糾性別問題?《滿江紅》費盡心機的千轉百回的劇情,無非就是為了最後讓眾人齊頌岳飛的愛國名篇《滿江紅》。張藝謀深知「以言行事」的影響力,即話語對於行為的效應,當他們在一遍遍朗聲誦讀豪邁遼闊、慷慨為國的文字時,愛國的情懷就已經植入了他們的心臟。同理,當銀幕上的人物與情節再一遍遍地重複對女性貞節的陳腐規訓時,這些看似虛無縹緲的光影片段里的意識形態也會悄無聲息地深深地沉積在觀眾的腦海里。

男權敘事的危險之處正在於此。他以貌似歷史現實的模樣,明目張胆而又幽暗隱秘地把女人編進精美絕倫的裹腳布里,以轉嫁男性自身的生殖、尊卑、民族等焦慮。正如1918年魯迅在《我之節烈觀》裡一針見血地說道,「皇帝要臣子盡忠,男人便愈要女人守節。主張的是男子,上當的是女子。」

作為女性的一員,我將永遠記住今年春節,我在影院裡緊鎖眉頭、感到不適的同時,隔壁男性觀眾對擦邊球段子的放肆笑聲,使我覺得性別與性別的距離竟如同貧富階級的差距那樣深刻而遙遠。我樸素地認為,如果男性角色不宜在銀幕上奇觀化地展示被閹割,那幺女性角色也同樣不宜奇觀化地展示被騷擾與強暴。女性角色更不應該依據貞節的完整與否劃分出高低等級,妓女們的命也是命,不應該總是為了拯救象徵未受侵染的家國淨土的純潔少女,而犧牲自己一生被侮辱與損害的「賤命」。

在此,我代表在影院裡感到不適的廣大女性觀眾們向電影界高聲呼籲——

請張藝謀們停止製造並賞玩女人的苦痛!

男導演們自身的焦慮,

無論是年齡、生殖抑或是權力,

都請悉數交還給自身解決!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KONGFU GIR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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