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校學生實習的背後:低廉時薪、不被承認、層層壓迫的困境

近年來,職校學生實習亂象頻發,社會與公眾也愈發關注職校學生在實習過程中的境遇。然而,主流媒體在報導相關新聞時,總是避重就輕,僅僅談論職校學生表面上所遭受到的不公待遇。長久以來,職校學生在實習過程中所遭受到的多重壓迫,不僅僅來自於勞務中介與實習單位,更有學校的從中作梗。職校學生作為弱勢的一方,即便有所作為,迫於層層的壓迫,也只能忍氣吞聲。即便在2022年1月教育部等八部門聯合印發了新修訂的《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以規範實習環境,但類似的新聞事件依舊層出不窮,因為職校生實習迄今仍未被承認為勞動者,無法獲得勞動保障。本文從多個方面淺探職校學生的實習困境,以及講述職校生們的抗爭嘗試。

職校學生與社會上的普通藍領工人的區別在於,學生作為未成年人,對於實習單位與勞務中介來說往往是更為「廉價且易管理」的勞動力,也往往更缺乏相關的知識保護自身的權益。相較於普通的成年藍領工人,學生的反抗意識相較之下顯得沒那麼強勢,學校與勞務中介也可通過更多的方式來壓迫學生就範。

在實際過程中,實習單位的真實情況與學校以及中介所宣傳的大相徑庭,實習單位往往是與學生專業不符的電子廠等基礎製造產業。(來源)

職校生實習工廠外部
職校生實習工廠外部

「開始以為會讓我們接觸計算機類的東西,可現實並不是那樣,我們被安排進了廠。說的是實習實則,可和專業根本不對口,無非就是讓你進廠。累死累活幹了一天到頭來只有135」

即便學生們對此表達不滿與抗爭,學校也會以扣押畢業證、開除等手段強制學生實習。

「不實習或實習期未滿就不給畢業證」

學生們為了那一紙證書也不得不作出妥協,對惡劣的實習環境與本就低價且被多重剋扣的時薪一再忍讓。

一、被侵犯的勞動權益

專業不符、層層剋扣的流水線實習

2023年6月,洛陽市商業中等專業學校學前教育專業的學生被統一安排從洛陽出發到電子廠打工,大約有200多名學生,專業各有不同。(來源)

2023年9月,鄭州軟件應用中等專業學校的學生被送去在液晶顯示器廠里打螺絲(來源)。

根據《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第八條:實習崗位應符合專業培養目標要求,與學生所學專業對口或相近。(來源)然而大部分職校學生都會被學校安排進電子廠。這中間一個很重要的推手即是「勞務中介」。在勞務中介看來,市場上的求職人員極其不穩定,他們需要「廉價且易管理」的勞動力,而職校學生需要實習以完成學業。中介與學校一撮合,將學生們安排進電子廠,從中產生的巨大利潤則被學校、勞務中介、工廠聯合瓜分。

2024年雲南新西南技工學校春季正常招生
學校掛着金燦燦招牌,背地裡卻與工廠、勞務中介勾結

今年4月,雲南新西南技工學校的學生在工廠實習,工資每小時23元,學生卻只能拿到14元(來源)。中間相差了9元,到底去了哪裡?學生詢問學校,學校說是勞務中介扣走了錢。錢最後去哪,不了了之。這並非個案,勞務中介、工廠、學校從中賺得盆滿缽滿,類似「300個學生干一月,學校提成63萬」等新聞層出不窮(來源)。這樣的實習唯獨苦了學生,不僅得不到應有的工資,也學習不到與專業相符的實踐經驗。

有網友對此調侃道:「你不進廠,校長怎麼換勞斯萊斯?」

廉價的勞動力與高強度的工作時長

「一天工作12小時還要輪值夜班,9塊/小時低價壓榨實習生」

「每天工作11小時,還是站班,工廠按照25元/小時發放工資,學校卻只給學生發16元/小時,其中9元遭學校吃回扣」

「一天除去吃飯工作十小時以上,工資還是正式工的1/3」

「上的是夜班,基本上從晚上八點多到次日早上八點多,工資14元/小時,中間有休息,沒有加班費」(以上部分來源:1、2)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四章第三十六條規定:勞動者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八小時,平均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四十四小時。然而在現實生活中,職校學生一天工作十一十二個小時的例子比比皆是,且實習工資普遍低於國家規定的最低工資標準。

難以抗爭的境遇

「你不去參加實習,不完成這門課程,你的畢業證,要是你能拿走,找我說話」(來源)

「身份證被帶隊老師收走了,沒身份證想走也走不了」

以各種手段壓迫學生強制參與實習已是層出不窮,「扣押畢業證」「收走身份證」等手段已是慣用伎倆。

鄭州軟件應用中等專業學校學生在接受媒體訪問時揭露:

「我們如果要辭工的話,就得先給學校交560塊錢才可以走」

對於想要離職的學生,學校也會以加收各類雜費為由來迫使學生就範。走,或是不走,對於學生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選項。在此境遇之下,學生們並沒有選擇權。

而對於學校的做法,學生們也對此怨聲載道,在相關新聞視頻:

「以畢業來威脅,如果我們不完成實習,就會影響我們畢業」

「非常不合理,我們是來上學,又不是來打工的」

「課表上教育實踐寫的是兩周,但現在安排我們實習的是兩個月,而且是占用暑假時間,不是在教學時間內,這還是教育實踐嗎?」

「根本就不合理,實習和不發畢業證完全就不沾邊」

「說實話,不管你讀的是哪個專業,安排的實習工作永遠是電子廠,跟自己學習的專業沒有一點關係」

隱形的剋扣

在深圳實習的職校學生拍了一段短視頻揭露學校的一些隱形剋扣(來源1、來源2):

「第一天體檢每個人交55」

「說食堂吃飯正式工補貼300,我們每個人上個月剛交500伙食費,這個月要交1000多」

「水電費也貴得要死,上個月60塊錢一個人」

「宿舍衛生不乾淨被宿管拍照還要罰款50」

對此,這位學生也在視頻中表示:「反正來了都是被黑的」、「實習生活並不是你們想象中那麼美好」。後續他還在評論區補充道:

「下次實習我寧願自己去其他廠,也不願意跟着學校吃虧」

由此可見,此等境遇早已被學生們詬病已久。而在評論區里也有貌似同為職校學生的網友表示同感。

某職校生的實習產線
某職校生的實習產線

雖然近年來相關法律法規的完善,讓學校不再那麼明目張胆地隨意剋扣學生們的工資,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學校用其餘的隱形雜費從中剋扣學生的工資以此牟利,如不合理的水電費、伙食費等。

城市裡高昂的生活成本與學生最終所得到的一兩千塊錢的工資形成明顯的對比,付出的工時與勞力在此時顯得極為低廉。這些背井離鄉來到另一座城市謀生的學生們被學校當成了牟利的工具,在昏暗且密不透氣的廠房裡日復一日地重複流水線工作。

二、來自學生的反抗

即使職校學生處於被壓迫的艱難處境當中,一些具有反抗意識的學生也對此作出了自己的對策。

有專科院校的學生在社媒平台分享自身經驗(來源):

「報考專升本的學生可以申請不去頂崗實習」

「上網找家店或家裡有關係蓋個章搞定就行」

亦有一些被工廠剋扣工資的學生向一些專門援助此類事件的博主求助,最終拿回了自己應有的工資。(來源1、來源2)當然,能像這樣順利拿回工資的例子少之又少,大多數職校生依舊是拿不回自己的工資且只能認栽。這些大多數是沉默的,他們在社會輿論上的聲量極小,整個系統也並從來不會傾向學生。

職校生被威脅恐嚇,快手博主協助爭取工資
職校生被威脅恐嚇,快手博主協助爭取工資

上述學生的抗爭或許微小,或許最後不了了之,但我們相信星星之火,終會燎原。一顆雞蛋撞石牆,難免會碎裂斷腸;但一堆雞蛋可以圍成一面力牆,繼續擴張。只要學生們的抗爭意識還在,面對來自各方的逼壓,依舊可以作出抵抗。當更多人,不只是職校學生,還有社會各界加入進來,我們才能一步步地改變與消除此類不公,維護職校學生應有的權益。

三、各層級的狼狽為奸與法治體系的30年漏洞

職校學生所遭受的壓迫不是單一的,而是來自學校、勞務中介、工廠的多重壓迫。學校甚至會跟當地政府打通關係,做好所謂的備案。各層級間的相互庇護構成了一張針對職校學生的利益關係網。

不管是學校、勞務中介、工廠,亦或者是當地政府,甚至於整個體系,從始至終都沒有站在職校學生的一方。它們所想的僅僅只是「利益至上」「利益最大化」。如何運用最低的成本去招攬更為廉價的勞動力來獲取更大的利益,是它們最主要的行動準則。

學校作為本該教書育人的地方,卻在利用學生從中牟利。工廠需要廉價且易管理的勞動力,因而盯上了職校學生。勞務中介與地方政府都想從中分一杯羹,勞務中介為學校與工廠之間建立聯繫,地方政府提供靠山。各取所需,各為其相互支撐,狼狽為奸,沆瀣一氣,一張以捕獵職校學生的利益網在保護傘之下日漸龐大與牢固。

勞動保障制度的刻意忽視也是導致此種情況發生的重要原因之一。根據《關於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十二條:在校生利用業餘時間勤工助學,不視為就業,未建立勞動關係,可以不簽訂勞動合同。(來源)如果在校生不符合建立勞動關係的年齡條件,那麼勞動關係不成立。然而,即使在校生符合年齡條件,其在勤工助學的同時擁有「在校學生」的身份,工作活動屬於脫產學業外的兼職性質,因而職校學生實習一般無法被認定為勞動關係。

在此情形之下,職校學生無法受到勞動法的保護,只能適用於民法中「誰傷害誰賠償」的原則。從1995年勞動部發布這個意見開始已經過去了近30年,然而,時代在變化,學生實習已經完全與當初勤工助學的情境不同,這樣一個造成實習生缺失保障的漏洞卻從來沒有被認真討論與修復。

面對愈演愈烈的職校生勞動問題,教育部曾帶頭於2016年發布《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明確了學校、實習單位應對職校生進行保障,禁止重複勞動等。然而,這套規定並未起到實質作用,以至於直到2024年的現在,職校生仍經歷着一遍遍的剝削傷害。因為這套規定徒有其法,沒有明確罰則,主管單位也不明確,教育部門想管勞動部門該管的事情卻又沒有相應能力。

於是,遲遲無法被承認為勞動者的職校學生將大好的青春貢獻在電子廠里,干着與所學專業不符的流水線工作,拿着本就極為低廉的工資,在此中間還要被層層剋扣,同時還要遭受來自惡劣的實習環境所造成的身體傷害,甚至因此落下終身殘疾:

「右手被捲入機器一個多小時,食指和中指被截肢,落下殘疾」(來源)

不僅如此,職校學生還要遭受精神上的巨大壓力。不僅僅來自於學校與工廠,更來自於家庭與社會。在多重壓力之下,學生心理問題頻發。然而相較於普高,大眾對於職校學生心理健康狀況的關注度顯然由於社會本就對於職業學校持有偏見而沒那麼高。職校學生在此中沉淪。

「更痛苦的是精神上的煎熬,明知道自己在墮落,卻無能為力」(來源)

即便學生想要在此過程中停下來休息,學校老師也會動用一切資源,如口頭勸說、口頭警告、學校規章制度等,給學生施加壓力。學生本人要麼堅持下去,要麼無奈之下採取極端方式以尋求自救。(來源)

當職校生歷經千辛萬苦拿到那一紙證書,出到社會後,不僅僅沒有任何能傍身的專業技能,還有來自社會的偏見與學歷上的歧視。當進入普高的同齡人正在思考高考後要報哪所學校的志願,暑假要去哪裡旅遊的時候,許多剛滿十八歲的職校生就要踏出社會學會生存。職校學生的未來何去何從我們無從得知,但那張厚如繭的利益關係網依舊在捕食着更為年輕的學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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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工事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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