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小趙:九零後的愛國主義

《少年小趙》是一部關於90後年輕人小趙的紀錄片。他是山西平遙縣21世紀的紅小兵,一言不合就唱起歌頌毛主席。扛着國旗,揮舞着胳膊,愛國遊行。2009-2013,杜海濱導演跟拍了他四年,真實記錄他的思想,一點一滴改變。這個出生在社會底層的山西男孩,以一種尷尬性的刺耳姿態在大銀幕上現身:「中國加油,還我釣魚寶島,放我船長」,手執一面五星紅旗的少年小趙,沿着平遙古城的商業街奔跑吶喊着,以這樣一種直露而又煽情的方式,向周圍的遊人展現着一個高三學生對「愛國」最理直氣壯的行動宣言。 

他曾是山區支教志願者,教孩子們念普通話,第一句就是: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他讓五星紅旗高高飄揚在山區小學的操場上,高聲唱國歌,熱淚盈滿眶。可是四年改變了太多……他賴以生存的家園被拆走,他賴以支撐的信仰在崩塌。他的眼神,透出了迷茫和彷徨,懷疑和憤懣壓倒了他最初的理想。

它大概提出了一個這樣的問題:當愛國者遇到赤裸裸的現實。同樣,這也反映了當下愛國者的一種尷尬。影片隨着小趙,從他生長的故鄉平遙一路來到他讀書的四川成都,記錄了他從高二到大二這五年時間所發生的點點滴滴,以及他諸多情感的變化,其中有喜有悲。導演也藉助小趙的視角,見證了他眼中不一樣的中國。 

當然,我們還是無法通過他的視角知道我們的國家是好是壞,但小趙卻在這幾年的經歷之下漸漸成熟,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朦朧的愛國者。儘管這部紀錄片的主要的內容是討論「愛國主義」這個模糊不清的概念,但同時,它也是小趙個人的政治啟蒙成熟之路。 

影片的開頭,是在山西平遙縣裡,他穿着一身綠裝,手中揮舞着紅旗,大聲喊道:中國加油!從2009年到2013年,小趙面對攝像機五年,他的思想一點一點在改變。也許當今時代的許多年輕人,都可以從小趙身上或多或少地找到自己的影子。 

然而在攝影師與小趙獨處的過程中,小趙從口袋裡拿出一瓶可口可樂,並說這種東西是不能被人看到的,只能悄悄的藏在文革軍裝的口袋裡。這一細節為小趙變得麻木做了鋪墊,也塑造了他較偏激的這一形象。小趙口口聲聲說這樣的外國貨與自己這樣的身份不符,但難以自控的要以這樣的回陽和滿足自身基本需求,說明像小趙這樣的人,並非孤立的存在着。在他的周圍,在我們的周圍,如此自相矛盾的熱血青年絕非少數。 

片中小趙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家裡幾輩人中唯一考上大學的人。幾年後去決定和幾位同學一會兒去涼山支教。山區的村民與孩子們生活的貧苦着實讓小趙一行人吃了一驚,這一現狀讓小趙突然看到了他說深愛着的祖國原來遠遠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美麗。他所熱愛的祖國人有許多不足之處,所謂的扶貧政策更為落實到位,貧困村你的醫療衛生與健康也急需改善。這暗示着後來國家的行為將令小趙倍感失落與絕望。此時的小趙心理上的落差已然初現,但更大的落差,還在後面。 

當小趙提起他和毛主席同一天生日的時候,他更是無比自豪地說: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在支撐着我。他喜歡唱紅色歌曲,家裡貼着無數張毛澤東的照片。 

總之,他就是這樣一個極端的愛國主義者。 

他滿懷着「用15天去改變大涼山孩子一生」的單純熱情,對着攝像機鏡頭,背誦出如同複印在他腦中的梁啓超《少年中國說》。伴着「少年強則中國強」的振聾發聵,他把自己「點燃」。 

坐火車,又倒了兩趟汽車,接着翻過幾座大山,沿着羊腸山路爬到山頂,小趙帶領的支教團隊到達涼山彝族自治州庫依鄉依子村的小學校,一座僅有4間屋的土坯房。 

對於這個只有100多戶人家的封閉山村來說,村里來了大學生是大事。臉上掛着新奇感的小年輕、背着襁褓嬰童的婦女,趴在學校的窗戶邊上,探望教室裡頭的鬧鬧騰騰。衣衫破爛、渾身弄得髒兮兮的孩子抓着泥巴,光腳踩地上的飲料瓶,還有人把腦袋湊到攝像機鏡頭前。

視頻截圖
視頻截圖

無論對小趙,還是有多年紀錄片拍攝經歷的杜海濱來說,大涼山都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外界用「貧窮」「毒品」「艾滋病」和「交通不便」來描述這裡,一篇被稱為「最悲傷的小學作文」令人唏噓感嘆。 

對小趙在大涼山支教這段經歷,杜海濱用的鏡頭很多。作為小趙的觀察者,杜海濱在大涼山隱隱找到了這個少年命運的另一種映照:小趙成長的起點,也是在相對封閉的環境裡。 

上大學之前,小趙一直生活在老城牆圍起來的千年古城裡,每天踩着石板路,對着遠處的角樓,生活半徑沒踏出過平遙縣城。 

小趙從小學習成績平平,初二時開始「墮落」,學會了上課睡覺、逃課上網,痴迷於網絡遊戲。 

極度厭學的小趙輟學了,「淪落」成為一個「無藥可救」的頑劣少年。直到有一天,平遙古城辦了一個大活動,名叫「平遙國際攝影大展」。有一年的頒獎典禮在城樓上舉行,好奇的小趙爬上城牆鑽了進去,看到「霓虹閃爍、花花綠綠的照片和裙衩開得很高的禮儀小姐」,一縷新鮮的空氣穿過厚厚的城牆透了進去,他的人生從此就改變了。 

小趙喜歡上攝影,就此擺脫網癮回到學校,直到上大學讀了攝影專業,有一技傍身。他感嘆,如果不是在叛逆期找到了一個正當愛好,自己可能就像賈樟柯電影裡的小武那樣,成為遊蕩在鄉村或城鎮的「盲流」。小武是電影裡的一個人物,靠偷竊為生,是縣城無業游民的一個標誌性虛構人物。 

初進大涼山的小趙身上滿載「播撒希望種子」的熱血,他想讓當地孩子明白「知識改變命運」,試圖教給他們漢語拼音、九九乘法表和來自文明社會的衛生知識。 

小趙打算給學生們舉行一次升國旗儀式。在他多年的教育經歷里,升國旗唱國歌是必不可少的愛國儀式。他下山去縣城買了一面國旗,找了幾根竹竿、繩子做成旗杆。他教孩子們第一次學唱國歌,聲音高亢嘹亮,節拍打得雄壯有力,仿佛又回到他熱血翻湧的19歲。 

那時的小趙認為,「愛國是一種責任」。 

可是五年時間改變了太多,唱紅打黑,支教,拆遷……他賴以支撐的信仰漸漸崩塌,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了迷茫和彷徨,懷疑和憤懣壓倒了他最初的理想。其實無論在哪個時代,一個青年人的政治觀都是複雜多變的,我覺得小趙的轉變沒有錯,這是他走向成熟必然要歷經的一個過程。 

這部影片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它的絕對真實性。它的情感層層遞進,當到達最高潮——小趙在山區教那群彝族小朋友說「我是中國人」,教他們升國旗、唱國歌的時候,馬上就到了下一章——他的家園被拆。這兩個段落之間的感情實在轉換得太猛,也正好形成鮮明對比,讓我們看到了這位愛國者的悲哀。 

儘管他聚集了好幾位村民一起去抗議,也用手機拍下拆遷前的場景,以此作為呈堂證供。但面對攝像頭,他還是哭了,看似堅強的他其實有着最柔弱的一面。生活的貧窮也曾經令他不堪一擊,第一次哭,就是在高考大勝的那桌酒席上,為了供他讀書,他的弟弟居然輟學,為此他感到無比地愧疚。 

這部紀錄片的意義即在於它能夠使故事的報道性、社會性、哲理性都緊緊地結合在一起,沒有故弄玄虛的技巧,只有簡單的白描。它能夠將某些僵死的哲理,與一位生動的少年連接起來。「愛國主義」這個宏大的命題似乎也並不複雜了。 

最後爺爺的去世使小趙內心徹底崩潰,他從斷言爺爺的病情的加劇與搬遷有不可分割的聯繫,小趙認為是國家的行為導致了爺爺的去世,他對自己的國家已失去了原本的熱情。

後來記者問他還想不想當兵,他說自己已經沒有當初的那份激情了,現在只想生活得好一些過簡簡單單的生活,沒有力量再為祖國效力。 

影片《少年小趙》並非一開頭就展現出導演的意圖,而是「剝洋蔥」式地揭露了影片的深刻含義。影片伊始,導演似乎濃墨重彩的宣揚着小趙這腔激情的愛國熱血,而後隨着情節的推動,進一步揭示出小趙這群人因受國家的摧殘淪為理性又簡單的人。在片中,導演展現出的出處細節暗示着小趙最後的淪陷,國家的行為與小趙心裡產生一次又一次巨大的落差。 

這部片子就好像說的是90年代出生的我們自己。釣魚島事件開始、高考、學生會、戀愛、支教等活動,其中因為小趙正好在重慶的關係說到了薄熙來事件,直到最後的拆遷。我們眼睜睜地看着一個無比愛國的青年,從穿着軍裝拿着中國國旗大聲喊叫發動學生舉辦學生遊行,到學會把所謂「愛國」的感情放在心裡,覺得愛國不是一種品質而是一種態度,去部隊的想法漸漸淡去,直到我們再眼睜睜地看着主人公在首映現場,綁着美國國旗頭巾(雖然小趙解釋了這沒有什麼特殊含義,但畢竟他以前是一個床頭貼毛澤東畫像,全身上下布滿毛澤東與為人民服務字樣的人),站在台上用稍稍羞澀的口氣講話,片子裡面的激情豪邁甚至是粗野狂放都無影無蹤。時間能改變很多,視野放寬了,閱歷變深了,對一個問題的認識便會不同。

大學畢業後的小趙出現在《少年小趙》放映會
大學畢業後的小趙出現在《少年小趙》放映會(圖片來源:微信)

有人看了這部紀錄片說,「通過小趙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也有一個留日學生說,「第一遍看的時候不敢看下去,但再看第二遍和第三遍的時候,找到了共鳴」。 

很多觀眾想知道現在的小趙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停留於憤青狀態。在不久前杭州的一次放映會上,小趙現身了,與鏡頭裡的那個少年「會合」。 

小趙已經不再青澀,長得愈發「着急」,唇上和下巴留着濃黑的鬍子,耳垂上還綴着一對耳釘。當天,他穿着皮夾克、牛仔褲和馬丁靴,包着黑色頭巾,後腦勺一縷頭髮還特意留長,束在後面。 

一個女生問他:「你在片裡一直穿軍裝、迷彩服,今天為什麼沒穿來?你是憤青嗎?」 

面對如此直接的提問,小趙淡淡地回答:「迷彩好幾年沒穿了,那時候穿得很帥。等過了那個勁,就不怎麼穿了。為什麼非得穿迷彩?我平時就這麼穿的。」 

他接着說:「憤青只是某個時間段,冰山一角,但不能說是這個人全部。這個少年小趙呈現出我的一部分,但不能說就是我的生命全部。」 

鏡頭始終無法追趕上小趙的變化。小趙大學畢業已經半年,他沒有如父母所願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而是趕上創業大潮,在成都開了家影像文化公司。 

在歲月和結結實實的生活面前,憤怒退居下風。小趙逐漸向現實靠攏,接拍各種商業宣傳片,希望「讓家人過得更好一點」。他坦承「經濟壓力蠻大的」,除了養活自己,眼下還要還大學貸款。 

小趙的人生像鐘擺一樣,有時也會擺到理想的那一面,就是拍他心目中好的紀錄片。自從大涼山支教後,小趙每年會重返那裡,採訪一些人,拍一些鏡頭。他沒有當年試圖去「改變」的無知無畏,而是選擇做一個觀察者和記錄者,還反覆說「不要把價值觀強加於人」。 

小趙自稱不再做一些「流於形式」的事情。他的「大涼山公益影像」持續了3年,拍攝了一些彝族同胞的肖像,再寄給他們。他還聯繫公益組織,在當地援建了一所學校。 

人們對小趙的疑問總是繞不開「愛國」。「愛國是什麼」,也是過去4年來,杜海濱反覆問小趙的問題,而小趙回答起來總是不假思索。 

但這次,小趙的回答顯然經過審慎思考,他說:「愛國是一個簡單又抽象的概念。簡單是因為我們從小的教育環境就教導我們,愛國是一個人高尚的道德情操,是積極的、向上的、毋庸置疑的。而抽象是因為,隨着年齡的增長和對社會不斷深入認識,每個人對愛國的定義不一樣。」 

小趙說他依然愛國,他愛「山川河流、故鄉、親人」,那些伴隨他成長,又總是趕不上他步伐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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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CathayPlay華語藝術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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