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安的問題是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最近的事情大家知道了,居留日本的前中國央視記者、網紅自媒體人王志安來到了台灣,做了一系列台灣大選的採訪和專題,然後最後在他臨走前,去了當紅訪談脫口秀節目《賀瓏夜夜秀》,激起了巨大的反響。他對台灣制度的俯視態度,對台灣選舉文化的不屑,尤其是對身障人士不分區立委候選人的不當模仿,都引起爭論。然而在引起爭論之後,他進一步發布帶有強烈情緒化的言論,暗示自己可能被台灣當局封禁,以此質疑台灣的「自由」,再次掀起波瀾。
接下來發生什麼沒人不知道,但是他在節目中和在採訪中涉及到的幾個問題我倒是可以討論一下,因為我們會發現,他對台灣的態度,基本出自於他對民主進程的不了解和無視。我想來好好的講一下道理,不奢求說動他,因為我們要知道王志安的看法和態度不是個案,他其實代表了很多人對於台灣以及大選的看法。
其中包括他批判的幾個問題:
第一,造勢活動台上的歌舞、那些煽情演講,真的是作秀嗎?
第二,這些坐遊覽車過來的組織性造勢活動,真的是過場嗎?只是為候選人服務的嗎?
第三,為什麼日本的選舉那麼冷清,沒有造勢活動?真的是因為日本的民主和文明比台灣超前嗎?
第四,一個流亡海外的前中國記者的本職工作應該是什麼?
第五,執政黨真的會阻擋他再次進入台灣嗎?
首先,要說台灣的選舉文化,那真是太花樣百出了,除了造勢活動上面的勁歌熱舞,煽情演講,還有很多。什麼掃街拜票、還有廣告看板、文宣產品…為什麼造勢活動會搞得這麼熱鬧呢?因為這個就是台灣的民主進程的特色產物啊。
我覺得一個記者要過來做台灣的選舉文化,看到了這麼難以理解的場面,首先是不是應該去找他的答案?他的起源是什麼?他的發展脈絡是什麼?而不是一來就批判。我覺得一個記者應該是這樣。
王志安看到的選舉活動,它跟台灣早期的黨外運動和街頭運動有關。台灣的政黨輪替是從2,000年開始,但是從1986年民進黨成立以後,這麼十幾二十年來,台灣經歷過很多街頭運動。民進黨從一開始不像國民黨那樣資源廣闊,他既沒有基層的組織和人脈,也沒有媒體資源。就只能靠一步一步的打人海戰術,一家一家拜票,一場一場的街頭運動、街頭演說、街頭表演,來把理念傳達給大家。現在的造勢活動,其實代表著,台灣永遠不會忘記,現在的民主選舉是他們自己通過街頭運動流血流汗爭取來的,這個是台灣的民主傳統。
再說了,民主國家選舉本來就是要親民,得讓選民開心。你除了把遊覽車老人載過來熱鬧熱鬧,遠的發個便當,近的發瓶水,人家過來了也總不能讓人家在這干坐幾個小時吧,唱點歌跳點舞無可厚非。而且這個唱歌跳舞裡面也有很多學問。這個舞台他唱的是台語歌還是國語歌比較多,他的歌手是年輕的還是老的比較多,你就可以大致看出來這一個政黨,在這個地方的選民結構是什麼樣。這些東西恰好是觀察選舉文化的非常重要的細節。
而且,組織而來的觀眾意義何在?其實現在藍綠白各個政黨都知道,選票最重要的依然是基本盤。台灣是個人情社會,政黨需要經常跟基本盤互動,才能穩固基本票,然後再去拉攏中間選民和空戰的選民。作為一個記者,如果覺得這個東西有疑慮,只要隨便採訪一個競選總部的員工,他們都會毫無保留告訴你啊。
而為什麼讓身障人士不分區立法委員上台,這是因為不分區立委和分區立委有很大的區別,他的出現,很大程度代表了這個政黨的政見和政策在關注哪一個領域,哪個弱勢群體。這個也是台灣的選舉邏輯。
台灣的選舉就是什麼都有,但是呢,有一些東西他是絕對沒有的:沒有全票通過,沒有中國式的全過程民主。
還有王志安說的候選人都要從最後走進來,一邊走一邊握手,這個像明星偶像。這怎麼會像明星呢?王志安都握到柯文哲的手了對吧?在中國的明星活動現場,你伸手碰明星,可能立馬被保安撂倒吧。中國領導人就更不用說了,100公尺開外都進不來。
那麼台灣的選舉文化需要改進的嗎?當然需要改進我問過很多人,不管是年輕的還是中年的還是老人。他們跟我反映的最大的問題,其實這些什麼唱不唱歌跳不跳舞,都是細枝末節。他們告訴我,最希望的是,選舉的時候,各個政黨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發表政見上,發表解決老百姓最關心的問題上,而不是相互抹黑。
那麼,為什麼日本的選舉看起來那麼冷清呢?王志安先生不僅要了解台灣的選舉,也應該了解一下日本的選舉。因為日本現在的民主選舉制度,是美國戰後直接移植過來的。美國直接給日本空降了一個和平憲法,保留了天皇制度,讓他們直接進入內閣制。所以某種程度上,日本的民主選舉制度,不是日本民眾通過街頭運動爭取來的,戰後的日本沒有經歷過台灣那種,權利從無到有的過程。他們從戰後一開始就有民主權利。
台灣的民主轉型有幾個重要條件:台灣退出聯合國,台美斷交,美國變成了一種軍事同盟或者說靠山,台灣需要找到新的「領先」,那就是制度;第二是蔣經國個人的抉擇,反攻無望,回天乏術,加上江南案後美國施壓,台灣如果不比中國提早進入民主轉型的話,那可能就會真的被國際拋棄了,所以他選擇了順應時代大潮,進行民主化改革;還有更重要的當然是台灣一直以來的黨外運動,一股制衡威權的力量漸成氣候;最後當然還有憲法上的邏輯自洽——結束動員戡亂,重啟憲政,一切仍然在憲法框架下,平穩過渡。這是台灣跟日本截然不同的地方。
那麼,記者的本質工作到底是什麼。王志安說過,他在中國也就算二流的記者。他這次在台灣做的這些報導,多屬於一線記者甚至實習記者做的現場採訪。那他呈現的,都是一些隨機的,缺乏樣本意義和統計學價值的,浮光掠影的現實片段。一個專業深度報道的記者如果要報導台灣大選,需要提前做大量功課,然後集中而精準地採訪,然後透過這些浮光掠影的結果,去挖掘這個社會現象背後的邏輯和結構性原因。那麼王志安來台半個月夠不夠呢?其實也夠,他如果有這個心思,在來台之前做足功課,多跑一些機構,多查閱一些資料,就不會停留在這些浮光掠影上,還以為抓到了台灣選舉的精髓。
當然,台灣的媒體也不是沒有邀請過王志安。他都沒有上,只上了一個《賀瓏夜夜秀》,他說的原因是這個節目最火。其實這個台灣的媒體邀請王志安,並不是因為對他有多麼的崇拜或者欣賞,那是因為他是一個很好的新聞題材。任何一個媒體,都不會放棄一個新聞題材。
從這一點來說,其實我們這些在海外發聲的華人都是同樣的處境。我們還敢說話,也有平台可以說話,首先要感謝的不是自己的勇氣,而是感謝別人給我們說話的自由和機遇,因為你我都在自由民主的社會裡,這是我們享受的時代紅利。並不是說我們有多大本事,人家對我們的經驗、我們的經歷很好奇,多過對我們的才能的好奇。
所以對於每一次這些發言的機會,不管是在我們自己的自媒體上,還是在自由社會的媒體上,都應該珍惜,因為這些機會能夠影響大眾對我們的判斷和評價,能夠傳播真相。我覺得我有責任把每一句話講好,不要去加深裂痕,不要去加深對立,更不應該帶著俯視的目光睥睨別人,而應該去真切的溝通。
來到了自由的土地,不能只是想要自由的發言,還要學會自由的思考。所謂的自由的思考,不僅是要打破極權獨裁過去在我們心上的枷鎖,還要打破我們自己的思維模式的枷鎖,還有固有認知的枷鎖。挑戰極權很容易,挑戰自己才是最很難的。
最後,台灣是行政中立的,不管是哪個黨執政。怎麼定性王志安在觀光簽證期間出席節目的問題,比較考驗行政部門的智慧。畢竟,這次觀選團成員發聲的形式也太多了,這條線到底怎麼劃,其實很多人在看著。我知道怎麼做都很難,但是我仍然保留著一份天真,希望就算有不同意見,大家依舊能夠好好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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