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在人口第一大縣:質疑,理解,離開

當大多數年輕人還在湧向大城市,李可離開了上海,回到老家臨泉,沒想到困在了一輛三輪摩托里。

12月,寒潮抵達臨泉之前,白天氣溫20度,夜裡會降到5度左右。24歲的李可沒來得及換下那件漂了色的紅色棉衣,開着三輪往廢品回收站倒車。

人看起來有些臃腫笨拙,三輪車也是。

「往右,快點,笨嘞。」

母親扯着嗓子喊,父親忙着碼廢品,沒空搭理這對母女。

5分鐘過去,她才把車倒進幾十米寬的裝卸區。父母麻利地將車上的紙板、泡沫、鐵皮卸下來稱重。

收一車廢品大概需要兩三個小時,可以為李可家帶來100多塊錢的收入——在臨泉,這算好營生。

今年6月,李可辭工離開上海,回到臨泉。起初想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但鎮子不是上海,選擇寥寥,最後只好跟着父母收廢品。很快,她意識到廢品站不如她甩掉的上海客服公司。

在臨泉,像李可這樣的故事開頭有無數個。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出去打工似乎成了臨泉人的生命烙印。彼時深圳一家合資企業電子裝配線的流水工人,因為多勞多得,收入已經是國營企業工人的三倍,這是當時就業市場裡最時髦的事。

隨着第一、二代的打工人把珠三角、長三角的城市建設起來,他們順理成章地成了城市的主人,有房有車、過着體面的生活。可最近這些年,城市給外來打工人提供的機會越來越少。 

從2021年開始,戶籍人口達到230萬的中國人口第一大縣——安徽省臨泉縣出現人口回流。有在外務工的年輕人、農民工,也有準備回鄉頤養的將老之人。

與人口回流相悖的是,臨泉因為出生人口下降,今年關停了50所幼兒園;回到縣城的人失落地發現,老家也並非應許之地。

城市和鄉村,各自朝臨泉人心裡射了一支箭,然後開始拉扯。

一、到不了的遠方 

出去、回來、再出去、再回來——好多臨泉人用這幾個簡單的詞給人生下了定義。

李可計劃,在明年元宵節後再出發,可能回上海,也可能去東莞。總之,想擺脫那台和她一起被罵的三輪車。

她住的鎮子叫長官鎮,在臨泉縣南部的220國道旁,以雜技聞名。因為發展得還不賴,和楊橋鎮、姜寨鎮、鮦城鎮一道從臨泉縣23個鄉鎮中脫穎而出,並稱為「臨泉四小龍」。

「某某四小龍」這種叫法,已經是上世紀60年代的事了。

但「四小龍」還是撐起了臨泉的發展,且各有所長。長官做雜技文旅、楊橋有工業園、姜寨務農、鮦城以皮革和養豬見長。

為了配得上稱號,長官鎮在幾年前變了模樣。先是在鎮口立上了碩大的仿古牌樓,牌樓邊開着一家彩票站,門口橫幅寫着:本站點喜中大樂透1800萬、刮刮卡25萬。這個數字不斷挑逗當地人的神經。

穿過牌樓,是長約1公里的仿古老街。李可說,熱鬧的時候像上海城隍廟。 

過了住宅區,長官鎮才露出和臨泉其他村鎮一般的真面貌。 

磚石路面消失,由灰土路續上,四周是田野、魚塘和零星的農藥化肥袋,甚至有城裡人許久未見的油坊。廢棄平房門口的舊對聯掉了色:幸福生活、平安富貴。

廠區的招聘告示也在牆上張貼着,薪資:3500~4000元/月,現代工業可以精準捕獲每個農村的勞動力。

李可在這裡生活了19年。當她剛成了一名合格的勞動力,就被最近的鎮子吸引走了。 

作為家中老大,她留在家也不輕鬆。

成績一般,高考落榜,在當地人眼裡,她的未來就已定型——相夫教子,承擔弟弟的學費。 

所以她從家來到鎮上,在服裝廠做計件工,工資不超2000元;再後來又去了縣裡,但跟鎮上一樣,工資低、時間長。

當同齡人從鎮上去了更遠的地方,李可也總算說服父母放她走,代價是每月打回一半的工資。李可並不在乎這個,她離開是為了尋找機會改變命運,而不是困在並不耕作的土地上。 

這一代外出打工的大部分人都認為,遷徙是一條追求更好生活的路。而且他們比上一輩更年輕、也受過更好的教育。更重要的是,鎮裡人認為出去的都是「精英」,比留下的人更上進。 

2017年春天,當李可走進上海,她在臨泉家裡長女身份消失了,這裡稱她為「流動人口」。 

也就是李可的離開的那幾年,互聯網狂飆突進。

網購、外賣、快遞一下子鋪滿城市人的生活——臨泉的人口流動比之前更快了。根據官方的說法,280萬的戶籍人口裡,高峰期有80萬~100萬人外出務工,臨泉也成為全國勞務輸出人口最多的縣。

出走的臨泉人出現在全國各地,溫州江南皮革廠、廣東的電子廠、服裝廠。除此之外,不少人還在江浙滬的產業園和外賣行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但他們還有面前的現實。漂泊在城市的打工人,像是二等座的旅客,戶口、子女教育,醫療都被一扇透明門隔開。他們只是大城市裡的旅客。 

李可沒想這麼多,她說自己很幸運,剛到上海就在張江找到了電商公司的客服工作,起薪7千,包住有提成。她在網線的這頭一坐就是6年,用的手機從vivo變成了蘋果。

上海的生活和縣城完全不同。收廢品是紙殼、塑料、銅線,幾角和幾塊錢一斤;在上海,一切都是數字:單量、金額、回扣,在鍵盤上敲打的頻率越快,收入越高。

當身體困在網線這頭,靈魂卻開始尋找一些無法量化的東西。她喜歡時不時地和幾個同鄉女生見面,為了能說幾句家鄉方言,排解心裡舉目無親的孤獨漂浮感。

這些年輕人在大城市裡,也會輕易地就消失不見。李可說雖然離家700里,但家鄉那股神秘的力量帶來的積習堅不可摧,也必然會牽扯到這些漂浮的人。比如,25歲沒結婚,肯定有問題,漂在大城市的許多「李可」們,都被這股力量扯回去解決問題了。

不過,6年讓臨泉發生了改變:高鐵通了、工廠變多,還有大潤發和即將開業的萬達廣場。父母把這種改變當作誘餌,哄着她趕緊回家;另一邊是2022年李可所在的公司生意變得蕭條,老闆砍了所有人的提成。 

她上鈎了。

2023年6月,李可從上海虹橋站上了高鐵。沒想到,迎接她的會是一輛三輪小車。她說,縣城與城市一樣,都讓人迷惘。

二、留不下的縣城

迷惘不是共性,但在臨泉似乎會傳染與擴散。 

徐笛少小離家,在大連幹過水產,還在理髮店當過學徒。在外奔波14年後,今年初,也就是他的而立之年,回到臨泉,在解放路大潤發邊上的臨街店面干起了麻辣燙生意,租金3萬一年。

這是鎮上人流量最大,商業氛圍最濃的地方。按照大都市的說法,這裡是臨泉的中央商務區,是CBD。但徐笛還是覺得自己開店過於草率,草率得讓自己不足一年就開始迷惘。

離鄉多年,徐笛對縣城的感知早已弱化,雖然說大城市的一天就像縣裡的一年,但在城市化的浪潮里,縣城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需要的時間比城裡要短得多。這種改變不僅在外表上,原本作為精神故土的溫情鄉村,其價值觀也越來越趨同,所謂的鄉村愛情故事再難出現,人們眼裡幾乎只有一個標準——錢。

徐笛回憶年初回到老家,一出高鐵站,小時候蕭條的楊橋鎮現在已經成了工業園,農田被廠房取代。縣城中心的解放路和御園路周邊,有了各種小吃店,有些甚至24小時營業。北邊的臨泉開發區,囊括了汽配廠、食品廠、服裝廠等產業。

縣裡的生活也不像從前般無趣,酒吧、KTV、電影院一應俱全。平價的蜜雪冰城和喜茶相隔不到百米。總之,不論是縣裡還是村鎮,看上去一切都很繁華。

繁華生活的度量衡離不開錢——那是徐笛暫時沒有的。

他的賬單也這麼覺得:第一個月,日均營業額700元;第二個月:500元。現在則落到了每天300~400元左右。扣除成本,他覺得不如打工實在。

這幾年返鄉的人多,他只是眾多創業者中的一個。

數據顯示了臨泉最近幾年的創業熱。2014年,臨泉縣登記註冊的個體工商戶只有3萬多戶,但從2019年開始,這個數字翻了3倍,且新增工商戶大多都集中在起點和成本都比較低的餐飲業。

但進入2023年,熱度開始下降。按臨泉縣政府公布的2023年1~10月份全縣經濟運行情況簡析中顯示,臨泉縣第三產業完成投資下降21.0%——以餐飲為主的服務業悄然萎縮。

解放路上的奶茶店主張明說,街上店鋪流轉率很高,大約半年就得換一輪。

「縣裡人愛新鮮,新店頭幾個月生意都還可以,但只要某個瞬間,大家口味一變,生意立馬冷清」。解放路待久了,張明的「領主」意識開始出現,對那些剛從外地回到家鄉的創業者,他用「那些人」來形容。 

「那些人,十個人裡面得『死』九個。」餐飲看起來就是一家店,但裡面的門道不比其他行業少。他還說那些人最後的去向無非是兩個,要麼留在縣裡干配送,或是買一輛流動餐飲車,混跡在解放路后街;要麼回到原本打工的城市。

徐笛剛把妻女在縣城裡安頓下來,不想又草率作出下一個決定,儘管他知道縣裡難混:收入低,消費高。 

在臨泉,房價要5000~6000元/平;網吧檯費7元/小時起;檯球、棋牌室也要28元/小時。以臨泉縣3000~4000元的月收入來看,徐笛不理解,人們的錢是哪來的?

三、貧窮與富貴

人類進化史上,標誌着生活方式發生重大變化的「拐點日」並不多。比如,1765年紡紗機出現誘發的第一次工業革命——這是拐點。

在中國,拐點也存在:比如2003年1月5日,那天國務院發布了一項綜合文件——《國務院辦公廳關於做好農民進城務工就業管理和服務工作的通知》。 

沒過多久,廣大鄉村的磚牆上出現了為農民工說話的口號:出門去打工,回家謀發展;勞力流出去,財富帶回來。再之後,中國的人口大流動與融合拉開序幕,臨泉縣是其中之一。 

實際上人口流向珠三角和長三角的打工潮在改革開放之後就出現了。臨泉人湧向工廠,然後在那些沿海城市定居,他們的收入一點一點地流向自己不動的故鄉,最後變成老家的自建房,廣大農村的面貌就是在那一刻開始出現變化,然後越變越快。

距離李可家的廢品回收大概100米,在一家花圈店右附近的服裝廠里,就能見到50多歲的周生。

改開之初,他聽聞南方的收入高, 就去廣州做服裝批發,賺了第一桶金,之後又輾轉溫州、義烏。積累了資源後,看中了臨泉便宜的勞動力,於是就把工廠辦在家鄉。

工廠看起來有300平,40多位女工在裡面毫不擁擠,她們每月可以加工2~3萬件服裝。

辦公室,茶几上放着幾疊暫未下發的訂單,其中有來自上海的大牌,訂單數額顯示11760件。以單件4~5元的加工價格來算,這份單子的利潤有4萬多。 

周生說,這個單量不算多。他記得,2021年~2022年最高峰的時候,一個季度的訂單有10萬件,他的廠子消化不了,只能外發出去,賺點差價。

對周生而言,除去女工人均5~6千的工資,他留些利潤就行。孩子已經在縣裡的機關單位工作,房子買的是縣裡最好的碧桂園。

提起臨泉的窮,周生不置可否。

「人各有命而已」。 

相同的話,在王營村村幹部口中也出現過,他說,「早年出去的人有的都發了。現在出去也不好混,但好過留在家裡。」 

除了外出賺錢返鄉歸來的人之外,還有一些,則是趕上了好時代,是大家口中的拆遷戶。 

那是2014年,在時任縣委書記治下:拉回來高鐵站、修路、招商引資。短短几年間,臨泉晴天泥土路、雨天「水泥路」的局面徹底改變,一舉完成從半封閉到處處暢通,從沒有鐵路到進入高鐵時代,從加工坊到廠房企業的大變革。

大興基建背後,幸運的當地居民分得了不少拆遷款,成了其他人眼裡的暴發戶。

但幸運兒是少數,普通人是普通的命。

最近兩年,臨泉的農業、養殖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村裡的農戶說,2022年蔬菜能到7~8毛/斤,到了今年降到3毛/斤,化肥每袋卻漲了3毛。

今年9月開始蔓延的豬瘟也讓鎮上養豬戶虧損巨大……

作為縣城人,他們似乎並沒有太多選擇權——城裡需求左右了他們的未來。更為重要的是,當縣裡的人決定要將城市的生活模式生搬硬套進來之時,又發現與縣城的生態格格不入。

貧窮與富貴在臨泉像是一堵牆,富裕的人是臉面,貧窮的人是里子——李可和徐笛生活的地方成了鮮活的解釋。

四、艱難自救

經濟發展得太快,未必人們的靈魂發展就能跟得上。

很長一段時間裡,臨泉是被遺忘的。儘管隸屬安徽,但縣域三面緊鄰河南,跨省姻緣曾發生在臨泉的不少家庭。因為接壤河南新蔡縣,臨泉也一度是種植罌粟的重災區,被列為全國重點整治地區。直到現在,楊橋鎮深處的牆面上仍舊貼着禁種罌粟的宣傳紙。

直至2019年,臨泉縣的經濟有了實質的變化。當年,臨泉縣的GDP是369.7億元,但在2018年臨泉的GDP還只有211.1億元。其中主要的貢獻來自第三產業,2018年第三產業產值82.4億元,2019就升到了199.4億元,增量是117億元。 

這或許與當年高鐵通車有關,那一年開始臨泉註冊的個體工商翻了三倍,就是張明說「那些人」涌回臨泉的時期。

高鐵改變了臨泉的產業結構,雖然吸引了漂泊在外的臨泉人回家,但也讓臨泉的人更容易外出。

以今年的數據為例,截止2023年10月,以農業為主的第一產業完成投資下降20.8%;但以工業為主的第二產業完成投資增長140.3%;第三產業完成投資下降21.0%。 

人口優勢逐漸支撐起了臨泉的工業發展。

只是在這背後,像徐笛、李可這樣的90後很少。以徐笛的村子為例,村總人口大約300人左右,留在村裡的90後只有3人。而散落在縣城、村鎮裡的服裝廠、屠宰廠、電子廠並不能覆蓋當地多數人所需的工作機會——外出仍是多數人的必選項。

上海交通大學中國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陸銘在《強城時代》中將中國的縣城分為四大類:大城市周邊縣城、專業功能縣城、保障型縣城和人口流失縣城。據他的調查統計,在中國類似臨泉一樣的人口流失縣城有1870個。由於採訪方式與時間不同,該數據在龍瀛團隊的統計結果則是1506個(2010~2020年)。

陸銘書中曾提到,對於人口流出量較大的縣城來說,需要從治理理念上進行調整,一方面在農業上進行現代化、規模化的運營模式調整。簡而言之,縣城需要進行自給自足,要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但對於人口流失縣城而言,背後的一系列發展問題幾乎是類似的——囿於傳統的產業結構與布局、不合理的財政資源分配、盲目的建設開發計劃、落後的基礎設施建設與公共服務提供、受擠壓的本土文化資源。

如今的臨泉縣,就像一個雙手抱着膝蓋的人,注視着那些沒有解開的結——和其他1000多個縣城一樣都在路上艱難前進。

12月11日下午,當地氣溫驟降十幾度,商業街的人少了一半。高鐵站內,旅客稀少。

晚上10點左右,徐笛關了店門。他照例看了手機上的收入,不到200元。他在注視回鄉的第一個春節。縣裡的人都說,一到過年,臨泉縣裡和村鎮都是人,到時候什麼生意都好做。 

徐笛想着,到時候店裡會坐滿人,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意。

他或許忘記了在365天裡,春節短得像個哈欠。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猛獁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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