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網球運動員彭帥對前政治局常委張高麗的性侵控訴,給我很大的震撼。對彭帥幾乎以生命為代價寫下的那些文字,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去細讀。而且為了穿透這個驚人的事件,我也必須細讀這唯一的資料。我深感這是一個會令人有許多閱讀障礙的文本——它是對男性暴力的揭露,但本身也是一個男性暴力的結果,沒有女權主義視角的解讀,會造成很多對彭帥乃至女性受害者的誤會。我基於那1600字建立起對彭帥以及她和張的畸形關係的理解,並試圖聯繫對更廣泛的暴力結構和文化的指認,並由此試圖回答那個總是縈繞的問題,就是她和她們,那麼多女性受害者,為何無法離開?
彭帥的自述,互文於很多其他性暴力受害者的遭遇,甚至更廣泛一點說,浸透一種女性的悲哀,不僅是在被權勢者當做獵物的驚懼惶恐;還有深陷困境後的心理上的掙扎,反映出這個男權社會能怎樣讓女性內化認同性別不平等和男性的暴力性,迷失她們在親密關係中的主體性,並且用性羞恥、貞操觀、浪漫愛、婚姻迷思……將她們捆縛在去權之中。
對一些女性來說,親密關係好像是一個特殊的領域。在公共領域,在職場商場,她們有自立自強、力爭上遊的自覺,也不怕與男性合作或競爭。彭帥是這些新時代女性中特別優秀的一位,不僅見多識廣,有極大的毅力和拼搏精神,也敢於在上升中維護自己的權益。12歲時她為了打球自己決定做了一次心臟手術。她曾與體制率先談判,爭取到訓練和獎金分配的自主權。
然而在和張高麗的私人關係中,她看起來像另一個人。當然,強姦完全是張高麗作惡,基於雙方巨大的權力落差,指望彭帥在流淚說不之後就離開是非常不公平的。只能說,著名運動員的地位根本不足以給她終極保護,這不是她的錯誤而是權力體制的罪孽。然而最終彭帥「又」怕又慌帶着七年前對你的情感同意了,然後就展開三年地下身心分裂而糾結的「婚外情」,一邊說和張「性格是那麼的合得來好像一切都很搭」,一邊是被張的妻子日常羞辱,怨恨,希望張離婚給她一個「名分」而不得……。這和那個公共領域中奮進自強的彭帥,難道不是反差太大?
我想彭帥也知道這一點,她把這段關係保密,恐怕不僅是因為張的身份,也因為她不能面對自己。她有巨大的痛苦,恨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經歷這一切,想死;但還是沉默了三年。而且,她對張的「愛」是觸目驚心的,因為顯然很真誠,是發自內內心的,還不能否認給她帶來了很多美好的體驗——如她所說,張對她很好。她曾經在上場比賽時帶着配有「Z」字形吊墜的項鍊,賽後記者問起,她說那是「有意義」的——「Z」當然是暗指「張」吧?現在看彭帥當年戴着那條項鍊的照片,如同目睹一個女人炫耀她的枷鎖。一個被性侵和虐待的受害者怎麼就戴上了「愛」的枷鎖呢?
首先是張對彭帥的道德上的破壞,精神操控和欺騙。張完全有條件把他對彭帥的圖謀安排在家庭之外,他的妻子不會目睹的場所,讓「婚外情」和婚姻關係並行。可是他卻把彭帥帶到家裡,讓妻子守在房外,還讓她們一起吃飯。這是令兩個女性都極度羞恥難堪的做法。然而張因此就打破了這兩個女人的底線,讓她們都不得不接受,進入他的私人王國,就以他的欲望為中心,而沒有她們的自尊可言,甚至不要講羞惡廉恥。
他對彭帥說「宇宙很大很大,地球就是宇宙的一粒沙,我們人類連一粒沙都沒有」,彭帥說是想讓她「放下思想包袱」,其實他是讓她承認,自己很渺小,不配自我價值和自我掌控,順從他滿足他也沒有關係。他又對彭說,自己「恨」她,會對她好,將性侵犯歪曲成情感需要,將不願被性侵犯說成是她的錯,還給出非常空洞不可追究的承諾,讓她可以有自欺欺人的理由去順應他的侵犯。他告訴彭帥自己不能離婚,是既給彭帥「名分」的幻想,又轉嫁矛盾到彭帥和他的妻子之間,但終究要讓彭帥繼續困在屈從羞恥的「情婦」的地位上。他要求彭帥對自己的母親完全保密,雖然,母親是彭帥身邊一直支持陪伴的最親近的人。保密造成彭帥孤立無援,讓她沒辦法走出去。
張高麗為所欲為的程度非常人可比,不過,他對彭帥所施加的精神控制手段在有權勢的男權者當中其實是普遍的。比如,一般普信男的夢想只是「家裡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既在剝削妻子的婚內無償勞動的時候在婚外僭嘗其他女性提供的性與情感價值,但是還要保持內外界限,不敢過於公然。而權勢男可以更肆無忌憚,模擬妻妾同行,更深度地摧毀女人的尊嚴感,對女性來說,自我邊界被淆亂,並且進入自尊下降的軌跡,就是習得性無助的開始。孤立和洗腦同時使用會有很好的控制效果,一邊有個聲音告訴她「沒有人會幫助你」,一邊有個聲音說「你可以留下來」,這能將人的虛弱最大化。謊言是必要的,不太可信的謊言甚至更有效,既能讓女性產生幻想因此繼續耽擱,也能讓女性因為發現自己不過是輕信而自責。而女性的自責其實在這整個機制中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催化劑:只要她走錯了一步,沒有捕捉到那個並不存在的恰當時刻並且完全決絕,她就很難再替社會原諒自己,並因此陷入惡性循環。因此要喚起女性的自責,讓她覺得自己是「壞女孩」,因羞愧而自我逃避,乃至看起來是自願不離開。
而在一對一的關係之上,是這個社會,不斷宣示和再生產恐懼和對暴力的臣服,而且教化女性接納親密關係中男性的暴力性和女性相應的屈從性,並包裝以「愛」。恐懼告訴女性,女性無法反抗暴力,除非躲避隱藏。絕大多數女性在身體和心理上從未有過抗拒暴力的訓練和準備,臨場反應肯定還遠不如彭帥。同時社會也告訴女性,男性的欲望難免與暴力相伴,以暴力表達,因此強姦是愛,甚至是愛得強烈不能自已的表現。這當然是胡說八道,然而這樣的暗示充斥我們的文化,以各種變形為人津津樂道。相應地,社會教化女性以受暴的心理和姿態來迎接男性的欲望,還諡之為一種柔美「女人味」。從強姦開始的戀愛好像很正常,對女性性自主的禁忌讓這種套路有了藉口。我並不想將彭帥的悲劇歸因於她個人的賦權性觀念的有限,我認為教化所造成的隱秘的認知問題,是對施暴者的直接暴力的輔助。
女強人在私人關係中仍然是極度的弱者,歸根結底仍然是因為社會的巨大不公正,在高官與平民之間,男與女之間。
彭帥說她從小「缺愛」。她的母親不是一直照顧着她嗎?她不是有團隊、合作夥伴和粉絲嗎?看來這些都不能滿足她說的『』愛」。這裡的「愛」,暗指的是無條件的關懷和情感給予,在一般的社會性活動中無法滿足,在原生家庭中其實也經常供給不足。我們的社會不但普遍重男輕女,即使在沒有男性對比的時候,對女性的感受和需求也總是傾向於忽略,且不說粗暴對待。這種忽略所造成的創傷是潛在的,當事人不覺察的,卻是深遠的:它導致女性對個人價值的無聲的懷疑,以及她們對「愛」的無法選擇的饑渴。在職場上的成就所供給的肯定可以掩蓋這種心理上的缺失,但並不一定能治療它。這是很多女性一旦進入親密關係就「換了個人」、過於沉溺糾纏,在劣質親密關係中也無法自拔的內在原因:她們覺得此外找不到內心情感的滿足之地。
張高麗沒有給彭帥任何物質利益,其實彭帥也不需要;他和彭帥談各種知識話題,以他的真正學識層次如何恐怕不好說。一起打網球,只能是彭帥為他付出。但他和彭帥一起共度了一些時間,而在這些時間裡,聊天、下棋、唱歌……彭帥多少是輕鬆自在的。其實這在親密關係中根本也不算什麼,而且可以想象,他不可能響應彭帥的需求,只有彭帥應他的召喚。但是,對「缺愛」的彭帥來說,這些時間就是「對我也挺好」的證明了。與其說她很很容易滿足,不如說,這個社會給女性製造的情感空洞讓男性可以趁虛而入,利用她們。
女強人在私人關係中仍然是極度的弱者,歸根結底仍然是因為社會的巨大不公正,在高官與平民之間,男與女之間。彭帥所遭遇的不只是一次強姦,而是由一次強姦所啟動的長期的精神化的暴力,將她圍困,孤立,不斷剝除自尊。在其中「愛」其實是暴力的潤滑劑,也是慢性毒藥,讓她受害而失去力量。張高麗當然不只是一個人,他的巨大的政治權力將他和其他男性共享的暴力特權無限翻倍,而彭帥仍然是一個女人——那種被暴力所喚起的軟弱、服從、怨望,是多麼熟悉的「女人味」。暴力真的是規範了它的受害者,在心理和行為模式上。
然而彭帥終於反抗了,這是她最了不起的地方。她說的最震撼的話,甚至不是那句「以卵擊石、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而是:「除我以外我沒留下證據證明,沒有錄音,沒有錄像,只有被扭曲的我的真實經歷。」她覺察到自己是被扭曲的,但她最終把握住了這個暴力關係的真相,而且,她最終肯定了她自己:「除我以外……」這是簡短、多麼悲憤,而又多麼有力量的宣言啊。女人,可以被摧殘被剝削,究竟還是不會被打倒的。
彭帥像是投入了一個黑洞,在千萬人的目睹之下。這真的太殘酷。我希望能拉她回來,希望她能重活自己光明正大的生命,不再說「缺愛」,不再背負任何「秘密」,沒有羞恥自責。願更多女人聽到她的沉痛的話而覺醒,暴力無所不在,一己之抗爭是艱難的,但可以一起去努力。
(全文轉自歪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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