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疫情實錄:東海養老院護工逃難記

作者:陳晃 / 恰帕斯東風電鑽(Weixin ID:xainzi0077)

他們被扔到這裡來之後,醫院就再沒有管過他們,連做核酸都需要自己掏40塊錢。「每天晚上都聽到隔壁樓的老人在哭,從天黑到天亮」。許多護工,尤其是中年人都對疫情充滿了恐懼,覺得自己是被騙來這裡等死了。而護理醫院只說,如果要出去,就拿不到一分錢——即便他們此前已經日夜不斷工作了幾天。

「我們在這裡早餐都還沒吃!水都喝不上一口!」

這是我在被拉入一個東海養老院護工小群之後看到的第一句消息,發送時間是下午一點多。信息發送者是因核酸檢測陽性而被隔離的一位護工許叔,他並不清楚自己所在的究竟是什麼地方,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問的人。「出來打工真難啊,如果有一天活着回去的話,再也不要出來打工了。」幾個小時後,他在群里發了這樣一條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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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叔所在的隔離點——南匯方艙醫院

根據微博網友在4月3日曝出的信息,位於上海浦東的東海老年護理醫院至少已經有十幾位護工查出陽性被帶去隔離,且院內存在嚴重的交叉感染問題。這些護工幾乎都是這段時間通過勞務中介臨時被招到護理醫院的,在來之前,他們也並不知道護理院裡有陽性病人。而直到目前,院方給到臨時護工的唯一說法,是如果不工作,最後一分錢也拿不到。

01    從醫院到隔離點,一路搶水搶飯

4月5號晚上,東海養老院又從深圳招來了七十多名護工。除去這批,原本還留在護理醫院做工的大概只有二三十人,其他人都因為被檢測出陽性、有發熱症狀或是表示不想再干而分別被送到了不同的隔離點。這些護工中,有中年的阿姨和叔叔、有剛成年不久的打工妹、甚至還有為了還貸款而外出務工的年輕夫妻。第一批護工是在3月25日就被送進護理醫院的,許叔就是其中之一。他最開始是在9病區工作,27日上午,6個老人檢測出陽性,當天晚上3點多轉走4個,剩下兩個,醫院稱家屬不同意轉。31號晚上,9病區剩下的的10個老人全部被轉到了12病區。到了4月1號,9病區被醫院封鎖,許叔說是因為「他們害怕有記者來」,護工也都轉走。許叔和另一個阿姨到了12病區,兩個人負責11個老人。當天上午,另一個阿姨出現了發熱症狀,還被封閉到一個病房護理3個老人,剩下許叔一個人負責8個老人,而這幾個老人當天就有5個發燒,「按鈴叫護士也沒人來,只叫我給他們量體溫,我連體溫計都找不到」,許叔抱怨道,「結果4號檢測,就有五個老人陽性了。護士見到我們都像見到瘟神,躲得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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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護工被迫住在感染病區的走廊上

被檢測出陽性的護工,都零零散散被送到了不同的隔離點。由於基本上都是凌晨離開,很多護工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根據許叔發出的定位,他在浦東觀海路的一個建築群,周圍都有兩米高的圍牆,大門口還有保安把守。同樣的,護理醫院沒有給他們任何具體回應,每天也只能吃上一頓飯。好不容易送來一車礦泉水和熱水壺,各個小樓的門都被撞開,上千人跑出去,幾分鐘之內就被哄搶一空。

只是有發熱症狀的護工被集中安排到了護理醫院的一棟樓,大概十幾個人,距離安置陽性老人的地方只有不到一百米。一位護工阿姨說,他們被扔到這裡來之後,醫院就再沒有管過他們,連做核酸都需要自己掏40塊錢。「每天晚上都聽到隔壁樓的老人在哭,從天黑到天亮」。許多護工,尤其是中年人都對疫情充滿了恐懼,覺得自己是被騙來這裡等死了。而護理醫院只說,如果要出去,就拿不到一分錢——即便他們此前已經日夜不斷工作了幾天。

張阿姨是3月28號被送到護理醫院的護工之一,抵達的時候已經很晚,她和其他人一起領了自己的被子、摺疊床以及一份涼掉的盒飯,就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排隊。她試圖找管理人員問情況,但所有人都在踢皮球,說不出任何準確的信息。「也沒有護士之類的來給我們安排工作,只有一個人在給我們發隔離服,還讓我們和陽性的老人睡在一個房間,太寒心了。」阿姨語氣中帶着壓抑不住的憤怒,「那地方很髒,根本不像醫院,垃圾到處都是,跟牛棚一樣。」因為害怕病毒,她甚至不敢上廁所。到了4月1號網絡輿論發酵,衛生狀況才得到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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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工換下來的防護服被隨意丟棄在垃圾桶外

護工們並不是沒有試圖進行過抗爭。3月31號,他們就聯合起來寫了一份需求書去跟醫院談判,內容包括:每天上班時間不超過6小時;必須有到位的防護設備和措施,以及為護工準備藥品、一線護工每天進行核酸檢測;保證工作環境衛生,不能有垃圾堆、保持消毒設備充足、病區內每6小時消殺一次;護工住宿房間每天消毒、保證有熱水洗澡;直接與醫院簽訂合同,日薪800,工作結束後隔離補貼每天200。

面對這些訴求,院方的態度仍然是打太極、踢皮球。一會兒說答應,一會兒又說每天只能有500或600,一會兒又說每天干12小時才有800。阿姨們一邊談工資,一邊還在國務院app和浦東發布兩個平台上投訴醫院的防疫管理問題。4月1日政府通知之後,下午醫院同意不願意再做工的護工離開,但不負責隔離。護工們就繼續談判,耗費了了三天時間。直至4日凌晨,包括張阿姨在內的三四十名護工才被送走。

「我們個個嚇得要命,只想逃命啊,不管給錢不給錢,只想逃出去再說」。到達隔離酒店時又是凌晨,儘管環境好了很多,可以一個人單獨住一個房間,但基本的食物和水仍然沒有保障。至於隔離時間,阿姨自己也說不清,「有人說是半個月,也有人說是十天。我還在擔心,出去的時候這個隔離酒店的錢是不是還需要我們自己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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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工與院方談判

後來護理公司的人告訴護工,其實政府早就說了他們能走,是他們手下聯繫隔離酒店的人不靠譜,一會說聯繫上了,一會說沒有。但對此護工們也都半信半疑。張阿姨說,還有護工試過報警,但警察也只是聲稱自己管不了。「第一天晚上死了六個人,第二天又死了兩個人」,張阿姨剛來那幾天就遇上了這樣的情況,這也是她決定離開醫院的重要原因之一,「幾乎所有老人都是陽性!那麼多人,我覺得醫院肯定沒有上報的。」

至於仍然留在護理醫院的護工,他們的境況與張阿姨那短暫的幾天工作經歷並沒有太大不同。大家都同樣都是看到私人中介發的招工信息、通過護理公司再進來的。一開始他們以為只是來打掃衛生、照顧沒有自理能力的老人,沒想到醫院裡有那麼多核酸陽性的老人。「有天晚上他們給我安排了四個病號,我一晚上都沒合眼,有兩個老人還能講話,都在一直喊救命。」一位留在醫院的護工阿姨這樣說道。他們幾乎都要工作至少30小時之後才能輪班,護工們睡覺也不敢脫防護服,只能在走廊的摺疊床上躺一躺。

02   層層分包,到底是誰雇了我

據知情人士透露,醫院會「策反」那些留下來的護工,讓他們做說客去勸那些不想再做工的人,甚至用「你想要拿到工資就得幫我們」、「幫我們找出去網上爆料的人就能馬上結工資離開」之類的話來對他們施壓。這也極大地促成了護工內部的矛盾。在護工們的群里,也有院方安插的「眼線」,監視大家是否有外傳消息的意圖。

但事實上,醫院只是用工方,真正發工資、安置隔離的應當是護理公司,醫院根本沒有權力用「幫我們才能拿工資」這種話來要挾勞動者。但對於護工來說,他們也不清楚醫院和護理公司、家政公司三者之間複雜的層層外包關係,在本就焦灼的情況下,便會被這些話挑起矛盾。對於這些護工來說,僅僅進入醫院本身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他們都是給家政公司交了中介費才能來的。中介在招工時,會使用護工、保潔員、志願者等不同說法,也不會給出具體的工作時間和地點,不同的中介給出的日薪標準都從400元到280元不等。相同的是疫苗和48小時內核酸檢測報告的要求,以及「月結」的發薪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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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最終與留院護工們簽訂協議的既非醫院,也非家政中介和護理公司,而是一家人力資源公司

張阿姨給我看了她交中介費的截圖,1400元,收款方是「家政公司」,除此外沒有任何正式合同。對於許多臨時工,沒有正規合同,甚至沒有任何能夠證明存在勞動關係或勞務關係的紙質材料都是常見的。她聽說有人還交了兩三千,最少的也有700元。但直到現在,都沒有任何一個護工拿到或是聽說到有關工資的任何消息——包括那些已經被隔離起來的護工,儘管已經工作過若干天並且也不會再回醫院,也沒有獲得任何報酬,更不用說賠償。

而護工接下這份工作時,並不知道醫院已經疫情肆虐,我們也不能確定是中介方還是醫院隱瞞了這一信息。有些護工第一天進去就被分到了陽性病區工作,而他們對此一無所知。有護工阿姨說,醫院對外宣稱是沒有陽性的,進來了聽醫護人員說才知道,「他們前幾天都把醫護人員換下來了,就讓我們這些護工進去,這幾天輿論太厲害,才讓醫護人員又進去」。

據張阿姨說,與他們接洽的一直都是護理公司的人,而每當提起工資,對方只會一直說等領導來了就好好解決,但這樣的承諾顯然是一張空頭支票。東海護理醫院隸屬於光明集團,護工們則分別與錦西、翔光和光明三家護理公司聯繫。目前還留在醫院裡工作的某些阿姨則是與一家人力資源公司簽訂的合同。而具體到聯繫人,由於複雜的層層外包,像張阿姨這樣上了一些年紀的護工,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歸哪一家公司管理。

「一直有人來問我,是不是我發的微博,是不是我聯繫了記者,我哪會用微博呀,我都搞不清是誰雇的我。」張阿姨抱怨道,「養老院的人還特別凶神惡煞,像訓犯人一樣。如果知道這麼大風險誰會來,怎麼會願意賺這個錢。」

唯一一批拿到錢的護工,是4月3日晚上因為拒絕再工作而送出去隔離的。在此前與醫院的談判之後,他們又和中介方大鬧一場,終於,錦西同意給出隔離安置費,按200一天的標準算,隔離十四天的他們應當每人拿到2800元,但當時在場的公司的人聲稱自己暫時只能給出每人2000,在護工們的不滿之下,ta才寫了一份剩下每人800元的欠條。但其他已經在隔離的護工都沒有拿到這筆錢。而即便是這2000元,也是「隔離安置費」,與工資是完全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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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招來的護工們被困在疫區,某中介老闆做出以上回應

不少護工都去找自己一開始聯繫的個人中介表達不滿,工資和工作環境都與一開始所說的不符,一位中介人在他們的聯繫群里直接回答,「你們自己有沒有看招聘信息,我們又沒有逼任何一個人,都是你情我願的。這個時候埋怨有什麼用,我要是能把你們搞出來還巴不得」。

03  無家可歸的逃難者

東海護理醫院引發廣泛關注,是從微博上大量老人家屬的求助開始的。首先是上海封控之後,家屬無法探望,與醫院內老護工聯繫得知院內目前環境惡劣,不僅缺乏人手還疫情泛濫,許多家屬擔心親人的身體狀況,只能在微博發帖希望引起關注。

後來陸續出現更多家屬的發帖,還有人表示,自己在兩天後才被醫院通知親人離世的消息,打電話給副院長,卻只得到「目前管理混亂,能怎樣處理就怎樣處理」的答覆。家屬不僅沒能見到親人最後一面,甚至至今沒有見到遺體。而關於死亡原因,院方的回答更是反覆變化。張阿姨也提到,她剛到醫院那天晚上,就看到幾輛大巴車包得嚴嚴實實往外走,後來有人告訴她,那是運死人的,她當時半信半疑。

事實上,東海護理醫院存在的嚴重問題不僅在於老人,還在於勞動者,尤其是疫情期間招來的臨時工,他們與醫院不存在任何法律上的僱傭關係,許多應有的勞動權益也無法得到保障。並且許多護工都是從外地被招來上海,為了省下高額的房租,他們通常都更願意選擇包吃包住的工作。代價是他們不得不不停地在各個工作場所之間輾轉。否則一旦隔離結束,面臨的就是無家可歸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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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家政群發布的方艙醫院招募信息

對於底層勞動者來說,疫情期間的停工,就是致命的打擊。「今年肯定賺不到錢了,就算去其他地方,別人一聽是上海過來的,肯定也不敢要了。」張阿姨感嘆道,「就像第一年的時候,一說是湖北打工的,人家都不要。這幾年的錢都太難賺了。」從三月上旬開始,各種臨時工、家政工的招聘微信群里陸續出現一些方艙醫院、隔離酒店和護理醫院的招工信息,即便存在被感染的風險,「包吃包住」的待遇也足以令許多人鋌而走險。

即便是長期待在上海本地的勞動者,也不得不面對這種可能性。對此,微博上也已經有許多關於疫情期間底層勞動者被驅逐導致無家可歸的信息,張阿姨也是其中之一,在她的講述里,「早知道怎麼會來這裡」是最常出現的一句話。此前,她隸屬於一個家政公司,有時被派出去做月嫂或保姆,就可以住在僱主家,沒有這種好機會的時候,便只能花每天五十塊的價錢住在家政公司的員工宿舍。說是宿舍,其實也只是大通鋪的一個床位而已。封控之後,員工宿舍的房東拒絕再把房子租給家政公司,張阿姨熟識的幾個姐妹在公司附近的小旅館租了一個房間一起住,攤下來一個人幾十塊錢,張阿姨捨不得,「想着出來做工還能賺一點錢,看到中介說可以包吃包住就來了,誰能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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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防疫政策,張阿姨和其他已經離開醫院的護工作為密接此時應該居家隔離。打開網絡平台,我們能看到無數上海市民抱怨居家隔離、物資匱乏的苦悶,但對於張阿姨這樣的底層勞動者來說,「居家隔離」是他們的奢望:「出來時護理公司說不去隔離點的話也可以居家隔離,我們好幾個姐妹都哭,說,我們哪有家啊。」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恰帕斯東風電鑽,原文已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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