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到珀斯一游,随笔写下点点印象。
我曾参加过欧洲、亚洲和非洲的多个旅游团,但从来没有碰过像西澳旅游团那样既能干又富有激情的旅行巴士司机。
第一天坐上巴士时的疑问是“导游在哪里?”答案立刻就来了。四十出头的健壮司机Chris告诉我们他除了是我们的司机也是我们的导游。
那天的行程,从珀斯到新诺西亚(New Norcia)修道院132公里。从新诺西亚到尖峰石阵(Pinnacles)232公里。从尖峰石阵到珀斯200公里。Chris看到什么就天马行空说什么,包括西澳和珀斯的历史、人文、出产、地貌。
起初我担心当导游的Chris会不会干扰当司机的Chris。但一旦离开市区,道路宽阔平坦,车流稀少,我便放下了担心。
三月的西澳经历了史上最炎热、最干旱的夏季洗礼。耐旱的班克西树(banksia)依然开着粉橙色的花朵。路旁的草树也依然青翠。沿途一马平川,一望无际的低矮干枯植物,呈现出深绿、赭色、黄色和黑色的交织。澳洲的本土植物耐旱性极强。很多本土植物的花和叶在干涸后依然保持着生命的痕迹。叶变褐色,有的花则保存着原有的颜色,只稍微蒙上一层沉重。
看着车外一望无际的平原,我在想象短暂雨季后繁花覆盖,土地生机勃勃的壮丽景色。然后是漫长的旱季。曾经盎然生长的植物花卉虽死尤生,花和叶顽强地依附着植物的枝干。从天空俯瞰,一定是一幅无边无际、灿烂斑斓的土著人画卷。
澳洲土著人与大地最为亲近,他们躺在大地上仰望星空,趴在云朵上眺望家园。他们画画时先用线条勾勒出梦的轮廓,再用彩色的点点描绘细节。他们的画很多题为《我祖父的祖国》、《我祖母的祖国》。土著人的家是一个大家族。《我祖父的祖国》意为“我祖父这一大家族人生活的大地。”艺术源于生活,土著人的绘画独具特色,因为澳洲的地貌和植物是独一无二的。从一幅土著画可以看到大自然的壮丽与生机。我第一次接触到土著人的画时,觉得很抽象。后来知道了他们以鸟瞰的视角作画,就看出了画中的沙漠,水源,动物,植物,果实,药材,草树和坐在水源边工作和聊天的妇女。那是印象式的写实。
Chris说:“西澳占据澳洲总面积的三分之一,若独立成国,将是世界上第十大国家。西澳只有二百七十万人,其中二百二十万住在大珀斯地区。在西澳旅行,一旦离开大珀斯和西南沿海地带,可能会连续开上一两天也碰不到一个人。九、十月是西澳最美丽的季节,原野开遍各色野花。全球有二万七千多种植物物种,其中西澳就占据了二万二千多种。西澳人稀地广,内陆地区没有灯光污染,最适合看星空。我多次建议公司开设观星旅游团,至今末被采纳。"
我暗自期待着,若再次来珀斯,一定会是春天,日观花海,夜观星河,感受土著人画中的天人结合的星空和大地。
最后一天的行程全程来回700公里。从珀斯南下到玛格丽特河 (Magaretta River),途经巴瑟尔顿码头 (Busselton Jetty)、在顽皮猴酿酒公司 (Cheeky Monkey Brewing Co.)品酒及享用午餐。午餐后参观猛犸洞 (Mammoth Cave)和李文角灯塔 (Cape Leeuwin Lighthouse),最后抵达目的地。尽管夏天的玛格丽特河床干涸了,但其小镇优雅,主街上排列着充满浓郁乡村旅游小镇特色的商铺。
司机Ivan 微胖,对沿途的草木充满感情,而且很会讲故事。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随故事挥舞。
他分享了自己在玛格丽特河畔的成长经历,包括读书、学游泳及三、四年前扑救山火。但最感动我的是他讲的三个西澳历史人物的故事。
午餐后经过格雷斯镇(Gracetown)时,Ivan讲述了十六岁少女格雷斯·巴塞尔(Grace Bussell)的故事。
1876年的一天,格雷斯在马格丽特河岸溜马时,遇到一个土著人,告诉她附近的一艘船搁浅了,上面有很多人需要救援。格雷斯策马到达现场,一次次骑马冲入汹涌的海浪,终于赶在货船沉没前将船上的五六十个人全部拉到海岸。
格雷斯成年后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但西澳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她临危不惧的冷静和勇气。她的事迹成为了西澳历史的一部分,一个不朽的传奇。
Ivan讲的第二个和第三个故事都与一个叫约翰·福雷斯特(John Forrest)的政治家有关。
第二个故事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相错的命运悲剧。
主人公是爱尔兰出生的查里斯.奥康纳(C.Y. O’Connor)。奥康纳有高大的额头、浓密的剑眉和深邃的双眼,看得出是个聪慧和果断的人。他于1891年4月成为西澳大利亚的首席工程师。在任期间设计了被当时的专家认为是不可能实现的工程 – 弗里曼特尔港(Fremantle Port)的建设工程。港口在一百二十年后的今天仍是澳洲第四大港口,用于重型航运。
1892年,柏斯东部内陆的库尔加迪镇 (Coolgardie)发现黄金,引发了黄金热潮,相继在附近的卡尔古利(Kalgoorlie)、莱昂诺拉(Leonora)和拉弗顿(Laverton)等地进一步发现黄金。
这些金矿镇坐落在西澳东部的沙漠地带,水源匮乏。
为了解决供水问题,奥康纳于1895年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在珀斯以东四十公里的达令山脉建造一个水坝,截断海伦娜河(Helena River),形成存储容量为176亿升的巨型水库,再用水泵在达令悬崖(Darling Scarp)将水抽高四百多米,然后通过庞大的管道系统将水输送到五百多公里外的金矿区。
施工难度和费用昂贵不言而喻。方案一提出,反对声四起。“这是反科学的。更强大的水泵也不能把水抽高四百多米。”
奥康纳却是一位充满前瞻性和自信的工程师。幸运的是,当时西澳的总理福雷斯特深明稳定的淡水供应对西澳未来发展的重要性并完全信任奥康纳的设计和执行能力。1896年,福雷斯特领导的政府正式批准了黄金田水供应方案(Goldfields Water Supply Scheme)。
从破土动工开始,奥康纳每天面对一个个技术挑战及别人的怀疑争议。他默默承受四面八方的压力。第一期工程面因技术问题被推延竣工时间。成本也在不停增加。
1902年3月10日,第一期工程终于完工。福雷斯特和奥康纳精心计划了曼丁格水坝(Mundaring Weir) 的注水和管道启用仪式。
福雷斯特夫人在曼丁格水坝按下了海伦娜河水库(Helena River Reservoir)的注水开关。与此同时,奥康纳和福雷斯特开车到卡尔古利管道出口等待水的到来。同行的有政府要员和媒体记者。所有人屏住呼吸在等待。到了计算好的出水时间,水没有来。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奥康纳轻松自如的神情逐渐沉重起来。
等待的人从窃窃私语到愤怒抗议,"两百五十万英磅注定要打水漂。这是一个疯子的计划。我们都被疯子骗了!”
奥康纳默默离开典礼现场。他上了自己的车,开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地方,停下车。从手套箱拿出一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或者自画下工程蓝图的那一刻,他就立定了不成功,则成仁的决心。
3月11日,参加出席典礼的人群已失望离去,清凉甘甜的水悠然流出水管。奥康纳却永远尝不到这造福后人的甘泉,永远看不见黄金田水供应方案的辉煌胜利。他误算了水从水库出发,抽上达令悬崖,穿越500多公里原野到达卡尔古利所需的时间。
奥康纳伟大的黄金水供应计划工程于1903年的正式启用。初建成时的八座蒸汽抽水站每年可以提供超过80亿升的水。120年后, 70%的原始管道仍在使用。如今,这一方案已经升级,每年供应243亿升的水,为黄金田、西澳中部的小麦带(Central Wheatbelt)和上大南部(Upper Great Southern)的10万多居民提供服务。
狮子是孤独的。奥康纳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梵高。梵高一生贫困潦倒,生前仅售出一幅作品。他在法国阿尔勒创作了一系列不朽名作,但当地人却视他为"危险的疯子",并把他赶出小镇。梵高于1890年7月29日因自杀身亡,享年39岁。十多年后,他的作品开始得到世人的认可。如今,每个人心中都藏着梵高的一两幅名画,或是向日葵、或是星夜、或是橄榄树。
奥康纳和梵高都是天才,他们都拥有坚持理想的勇气,并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他们俩都是幸运的。梵高有弟弟提奥的全力支持而成就了他的绘画成就。而奥康纳则有福雷斯特的支持而完成了黄金水供应方案。
就像阿尔勒的居民后悔没有善待梵高一样,西澳的人民也一定会遗憾当初没有妥善对待奥康纳这位杰出的英雄。他去世后被追授了许多勋章。2004年,海伦娜河水库更名为C.Y.奥康纳湖。
司机导游Ivan讲的第三个故事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同样具有英雄色彩,并且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故事的主人公是福雷斯特和他领导下敢于追求理想的人民。
从1890年开始,澳大利亚的六个独立的英国自治殖民地——新南威尔士、维多利亚、昆士兰、南澳大利亚、西澳大利亚和塔斯马尼亚,开始讨论将这些殖民地统一成一个国家的问题。从1891年到1898年召开的几次宪法大会讨论联邦的条款以及起草联邦宪法。起草的宪法包括了民主原则、联邦结构和君主立宪制。它涉及贸易、国防和移民等条款,同时保留了一些权力给各州。
1899年7月1日,六个殖民地同时对起草的宪法及加入联邦政府进行了全民公投。新南威尔士、维多利亚、昆士兰、南澳大利亚和塔斯马尼亚的公投结果是赞成加入联邦。
然而,西澳的大部分选民投了反对票。当时西澳的人口不到三万人,远远少于新南威尔士的75万人,维多利亚的82万人,昆士兰的21万人,南澳大利亚的28万人,以及塔斯马尼亚的11.6万人。西澳的铁路总长只有272英里,远远少于新南威尔士的2206英里,维多利亚的2018英里,昆士兰的1931英里,南澳大利亚的1518英里,以及塔斯马尼亚的327英里。 尽管当时西澳正处于由黄金开采推动的经济繁荣时期,但西澳人民担心加入联邦会影响他们的经济自治。他们也担心,由于地理位置偏远和人口稀少,西澳会被东部各州忽视。
他们的总理福雷斯特理解选民的担忧。他也反对立即加入联邦。福雷斯特认为,必须首先通过谈判和协议去保证西澳的利益不受损害,才能进一步考虑加入联邦。公投以后的谈判和辩论进行得非常复杂而艰巨。福雷斯特尽全力捍卫西澳人民的利益,达成了一系列解决人民担忧的协议,例如获得联邦资金建设横贯澳大利亚的铁路的承诺。这条铁路将把西澳与大陆其他地区连接起来。
1900年7月1日,西澳进行了第二次全民公投,选民投下了赞成票。在同一天,维多利亚女王批准通过了将六个殖民地汇聚为一个国家的澳大利亚联邦宪法法案。
澳大利亚联邦于1901年1月1日正式成立,福雷斯特他成为联邦政治的关键人物。他担任了澳大利亚联邦的第一任国防部长,后来担任财政部长。 他一直在联邦政府任职至他逝世的那年,1918年。
福雷斯特这位杰出的政治家令我动容。一个高瞻远瞩的领导人对社会的发展是那么举足轻重。根据他在联邦前后的一系列行动,我推测他可能一开始就是联邦的支持者。然而,他为他的人民争取了加入联邦的时间和条件的主动权。
我来澳洲已三十四年,很惭愧没有认真学习过澳洲的历史。这个故事让我深受感动。在民主制度下,每个人都有权力根据自己的独立考虑投下支持或反对票。相比之下,回顾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人民何曾被赋予过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呢?
从六个独立的殖民地并合为一个独立的联邦是改朝换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善意的妥协。回顾中国历史,自春秋战国时期以来,每次朝代更迭都伴随着血腥和暴力。何曾想过各方诸侯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当政的国体是否有利各方子民的眼前利益和长远发展需求,并通过共识和全民公投作出最后变革的决定?
澳洲联邦的成立体现了当时人民大众的意志和各州当权者的远见。一百多年来,澳大利亚人民一直在享受这一全民公投的红利。政权有序更迭,经济稳步增长,国家和平,人民安康,老幼有所养。
澳大利亚并非一个完美的国家。她有着殖民主义、对土著人的侵略和种族歧视的历史污点。各届政府也曾犯不同的决策错误。经济发展也逃脱不出繁荣一衰退一萧条一复苏的循环。同时,社会问题也层出不穷,如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吸毒、赌博、儿童和老人问题不绝。尽管如此,它有完善的法律体系、有媒体的监督、有联邦和州的民主选举制度。每次选举都是人民的一次公投。每次的执政党更替都是有序的政治变革。
西澳之行历时六天,我们去了三次天鹅河畔(Swan River)的金斯公园(Kings Park)。头两次是在黄昏时。站在观景台上,我们俯瞰着珀斯市中心和伊丽莎白码头(Elizabeth Quay)的建筑群。金色的夕阳洒在平静的天鹅河上,洒在市中心高层建筑群的玻璃外墙上,二者遥相呼应。
提及金斯公园,就不得不再次赞颂福雷斯特这位胸怀广阔的西澳首任总理。他于19世纪末把这一片俯瞰天鹅河的黄金地段规划为公园用地。公园总面积达4.06平方公里,其中包括植物园,灌木区和娱乐场所。一百多年前,他已经意识保护环境的重要性,并毅然放弃眼前的利益,将最美的风景留给了人民。我从小听口号“为人民服务”,而福雷斯的所作所为则是这一口号的最佳诠释。
第三次去金斯公园时是炎热的白天。我们来到一棵林冠大树的外围,脱掉鞋袜,半躺在细密平整的茵绿草坪上。一阵清凉透过草坪渗入我的脚心,同时也深深触动了我的内心。无法抑制的喜悦与感恩之情在心中升腾,那一刻仿佛是爱的涌动。
爱上一个地方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因为那是单向的。我爱是我的感觉,而它是否回应我并不重要。或许正因如此,我在旅途中一次次沉浸于爱的海洋之中,灵魂与那些心仪的历史巨人在风中偶尔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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