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月入5萬到銀行上門催債:北漂年輕夫妻的斷供生活

新冠疫情、外貿行業承壓、教培寒冬讓這對北漂夫妻雙雙失業、資產清零。貸款買的燕郊新房,因斷供或淪為法拍房。

「嘭!嘭!嘭!」急促的敲門聲。

門外,是催收債務的銀行信貸員,「王先生,您在嗎?請問您能開門嗎?」門外的語氣逐漸急躁,這是對方第三次上門了。

屋裡,王超在客廳沙發上坐着,妻子周萍斜靠在臥室的床頭,二人一言不發。前兩次債務催收人員上門時,這對80後夫妻已經說盡了拖欠房貸的原因,這一次,他們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麼。

敲門聲不停,王超突然站起來,跑進廚房,拿了把菜刀,打開門大喊了一句,「就是沒錢還!你們還要怎麼樣?」周萍嚇壞了,從身後攔腰抱住他,帶着哭聲求他要冷靜。

王超,原本在一家出口汽車零部件企業做銷售,周萍,是一家在線教育平台的講師,此前,兩人月收入共約五萬元。他們的住房計劃是,先在河北燕郊買套房安頓,等積蓄更多後,再將房子置換到北京。2020年開始,這些計劃都成了泡沫。新冠疫情、外貿行業承壓、教培寒冬……這對80後夫妻雙雙失業。

今年5月,燕郊的房貸開始逾期,夫妻倆透支了所有的信用卡、花唄、借唄,借盡親朋好友的錢,仍舊無法補上貸款。現在,他們面臨的是被銀行起訴,房子將拍賣抵債。這個家庭從中產小康,到債務如山,只不過兩年的時間。

1、一個接一個壞消息

2017年,周萍二十八歲生日當天,他們買了燕郊的房子。此前半年,他們看遍了通州、房山等北京郊區的房子,最終鎖定燕郊。燕郊,雖屬河北,但與北京通州隔水相望,距離天安門東的直線距離只有30公里,開車半小時就能到達北京市區。因此成為囊中羞澀的「北漂」年輕白領們,首套置業的選擇。

2021年10月12日上午,北京,燕郊西出口高架橋被宣布正式投入使用

當年,燕郊滿大街都是這樣的宣傳標語,「半小時直達國貿」;「北京給不了你的,燕郊都有」;「永遠有一盞燈,等你回家」。燕郊房價一路走高,均價達到每平米4萬,熱度一度超過了北京通州。

王超相中的是一套不到90平的兩居室,正南朝向,採光優越,臥室和客廳都有大落地窗,看房的日子是個晴天,滿屋子亮堂的陽光灑進來。夫妻倆覺得,「這像個家。」

小區的地理位置,讓他們兩人通勤的時間都能在一小時內。中介還說,附近樓盤新開不久,就售出了90%的房源,結果,王超和周萍從看房到交付首款,用了不到一周的時間。

房子總價280萬,首付75萬元。在湖北老家的雙方父母,並不知道燕郊隸屬河北,只聽說孩子們要在北京買房,連連表示「孩子出息了」,於是拿出了各自壓箱底的存款。四位老人還張羅跟親友們借到了15萬元,再加上夫妻倆婚後的全部積蓄,最終湊齊了首付。

房子月供8000多元,30年償還。以二人當時的收入來看,並無還款壓力。

王超,任職於一家面向美國、澳大利亞等地出口汽車制動系統零部件的公司,工作是負責與海外客戶對接、簽訂銷售訂單。訂單旺季,他的月收入能有三萬元左右。周萍,在課外培訓行業教授初中英語課程,底薪不高,但每周近30課時的密集排課,也能保證兩萬元左右的月薪。

燕郊,是這個小家庭夢開始的地方。王超回憶,周末,只要不加班,他們就會一起出去逛街、郊遊、露營。每個月的收入除還房貸和日常開支外,還能剩下一筆錢。王超會用盈餘購買一些小額基金理財,周萍則喜歡看直播,享受「剁手」消費帶來的滿足感。

夫妻倆也有了備孕計劃。「買房,絕不會虧本」,直到一年後,形勢開始發生變化時,他們還存着這樣的信念。

2018年,王超發現,他沒有像前兩年一樣漲薪。公司的說法是:傳統汽車行業受到新能源車快速發展的衝擊,汽車制動系統零部件的出口銷售額下滑了。第二年,「中美貿易戰」開始,美國市場客戶紛紛取消訂單,轉向東南亞生產廠商。未取消的訂單中,除了部分貨物無限期延遲發貨外,其他又面臨着關稅和物流成本的快速上升。

到年中會議時,公司成交數額已經下降了30%以上。這年年末,因為經手的訂單量下降,王超的績效大不如前,個人收入也下降了約20%。從那年起,他養成了一個新習慣,下載了不少新聞APP,關注了不少公眾號,每天都刷手機看各類政經新聞。2019年底,王超在抖音上刷到,美國因「流感」而導致上萬人感染甚至死亡的新聞。

由於他負責對接美國客戶,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新聞,看看美國的實時新增病例。「新冠疫情」,對王超而言,最初是從關心客戶的處境開始的,直到變成自己的切身處境。

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

每年都要在武漢中轉、然後回鄉探親的兩人,這一年放棄了春節回家的計劃。除夕夜那天,他們自己炒了幾道小菜,喝了些啤酒,春晚還沒播完,他們就關掉電視,洗洗睡了。這一年,王超每個月到手的收入減少了40%。還完房貸後,就沒剩多少了。

公司里,也似乎安靜了許多,從前熱衷討論買基金、炒股票等的同事,話少了。有人開始打遊戲消磨時間,「有時候一玩一個下午,玩遊戲的時候,什麼也不用想。」王超記得,同部門有一個年輕的同事離職。走的那天,在微信里簡單告別,王超心想,他還年輕,沒有房貸壓力,換一份收入更加穩定的工作也好,「真羨慕年輕人還有說走就走的勇氣,我不行啊,我背着幾百萬貸款。」

王超收入銳減後,周萍挑起了家裡的經濟重擔。2020年,對周萍來說,是相對平順的一年,不斷出現的居家隔離,倒使上網課的孩子們多了起來。周萍在線上的排課、比以往線下培訓更滿,高峰時期,一周要上50個小時。每天早上八點,她起床洗漱,備課講課、回收反饋,一直忙碌到晚上十點。

課程費加績效獎金,這個小家庭每個月依然有近三萬元收入。

不過,家庭收入縮水後,生活還是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周萍的護膚品,從歐美大牌換成了性價比更高的日韓系;兩人在家做飯的次數明顯變多;比起連鎖生鮮商超,兩人更願意去附近的菜市場。六月初,北京爆發疫情,王超也開始居家隔離,沒訂單的時候,他就打遊戲,有時玩得晚了,周萍忍不住罵他兩句,王超不反駁。他理解,養家之難。

2021年年中,作為家庭經濟支柱的周萍,也失業了。

當年7月24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雙減」政策落地,過去一年裡如火如荼的在線教育賽道驟然降至冰點。 

周萍所在機構,課程全線停擺,部門開始裁員,最先是考核業績不佳的同事,之後是入行不久的應屆生,周萍作為小組裡年齡較大的「姐姐」,剛開始會向離開的同事們說幾句安慰和鼓勵的話。後來,走的人越來越多,她也沒有心思說話了,不知道何時輪到自己頭上。兩個月之後,她收到了HR的信息。

周萍說,她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除了給孩子講課,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勝任什麼工作。

辦完離職手續那天,回到家已是傍晚。還在收拾工位雜物的時候,她就發微信告訴丈夫,自己也失業了。「現在形勢不好,你也別太難過,先回家吃飯吧,」看着王超發過來的三個擁抱的表情,她哭了。

2、餘額清零

夫妻倆,還有一筆小小的存款,這是短時間內他們生活支出的唯一來源。

兩個人都各自準備了簡歷,開始求職。周萍在BOSS直聘和獵聘等平台都上傳了簡歷,但主動聯繫她的企業寥寥無幾。每一次主動出擊,回復要麼是「不好意思,您的經歷和我們的職業需求不太匹配」;要麼是溫度更低的「您不符合我們的需求。」

去年7月,為了增加收入,王超註冊成為了一名網約車司機,準備下班後接單賺錢。可他不如那些多年的老司機,熟悉平台的接單規則,平時在北京市區內轉悠得也不多,對路況的陌生影響了他的接單速率。算算每個月燒進去的油錢和時間,王超覺得,這是個虧本買賣。 

一個月後,為了照顧情緒越來越糟糕的妻子,王超不得不辭職回家,兩人月收入為零。即使吃穿用住都迅速進入了「節省模式」,這個小家庭一個月的固定支出也在一萬元左右,其中房貸就有8600元。

每次收到餘額短信提示,王超都忍不住吸一口涼氣,「這就是坐吃山空」。

大半年的時間,銀行卡里的餘額清零了。夫妻倆就先後辦了四張信用卡,用「以貸養貸」的方式維持生活,很快,四張信用卡都透支了。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王超猶豫了許久,還是紅着臉給父親母親打了電話。

打電話的時候,他腦袋嗡嗡作響,具體說了些什麼自己也記不清了。只記得末了,母親對他說:「實在不行就回家唄,你們兩口子住家裡,至少吃住不花錢。」父親說,「我和你媽有養老金,平時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你們兩個,不用操心我們。」

這些話,讓他們心裡更酸澀。

接下來,就是向周圍的朋友們借錢。眼看瀕臨斷供,但開口還是感覺羞恥的,不知道怎麼解釋,兩年前順利買房上車的人,如今卻到了需要接濟的境地,」借錢的時候會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感覺,好像我們也沒做錯什麼,但就是變成了loser。「

每一次張嘴借錢,王超都焦慮好一會兒才能發出訊息,最熟的幾個哥們兒借遍了,「這半年老得特別快,白頭髮都長出來了。「

今年5月,房貸還是到了逾期還不上的那一天。

斷供後,王超最怕聽見的,是手機鈴聲。一開始,銀行催收人員語氣還挺溫和的,跟他介紹一旦停貸,後續可能面臨的是徵信方面的限制,建議他「儘量不要停貸」。逾期三個月後,催收人員上門了,王超跟對方解釋,最近實在手頭緊張,借到錢就儘快換上。

說的次數多了,雙方都變得不耐煩起來。再到後來,聽見催收員的敲門聲,王超每次都假裝不在家。

他很清楚,停貸意味着什麼。

逾期償還月供,意味着違約行為發生,銀行有權向法院提起訴訟。如果法院支持銀行的訴訟請求,王超將被定性為失信人員,他們名下的資產——房子,可能會被法院強制拍賣,成為「法拍房」。除了失去居所之外,失信人員的不良記錄還會被納入徵信,影響日常生活。

王超諮詢過律師,「法拍」的房子比起正常的商品房,價格低不少。第一次拍賣起始價大概只有正常價格的70~80%,二拍和三拍的價格更低,最後成交價格可能只有市場價的一半。

信貸員秦玥,是上門催收王超夫婦的銀行工作人員。據她介紹,她的客戶中有近30%的欠款人無法及時償還。

每次上門催收時,秦玥也是忐忑的,借貸人脾氣溫和的,只是閉門不出,或者承諾她會想辦法;但也有性格剛烈的,打開門就是一連串髒話和辱罵。

秦玥說,「我和他們一樣焦慮啊」。催收失敗,就意味着無法完成KPI,自己的收入也會受到影響。

秦玥也有房貸要還——在老家石家莊買的新房子,貸款還沒結清,樓盤已經爛尾了。

進入盛夏,在北京打拼了九年之後,這對北漂夫妻攢下的所有資產清零了。王超和周萍商量後,決定賣掉燕郊的房子,回老家湖北孝感生活一段時間。

做這個決定之前,王超編輯了好多次信息,硬着頭髮向大學室友借錢。對方並沒有多問,就利索地轉了五千塊過來,但王超當時就下決心,再也不想這樣借錢度日了。

王超跟父母談過,計劃回老家後跑網約車、送外賣、或者在當地企業里找一份銷售的職業,「至少先吃飽飯。」

在這個時點賣房,就意味着賠錢。

自2017年春季開始,樓市調控連續加碼,燕郊出台的新規明令要求「非當地戶籍居民家庭能夠提供當地3年及以上社會保險繳納證明或納稅證明的,限購1套住房」。燕郊房市逐漸冷清。

等到疫情爆發之後,從燕郊進入北京,需要提供工作證明、居住證明加核酸陰性報告,往日裡暢通無阻的道路如今排起了看不到尾的長隊。王超記得最誇張的一次,進入北京,他在路上堵了三個多小時。曾經作為燕郊隱形資產之一的「離北京近」,如今成了一紙空談。 

2021年8月,為應對疫情防控形勢,通州與河北燕郊交界的白廟北進京檢查站採取了逢人必檢的措施。

業主群里,有人吐槽,「附近原來三萬二開盤的房子,現在一萬八還沒賣出去。」房貸還沒還完的鄰居也開始賣房、及時止損。按原價的八折出售,都無人問津。

王超算了一下,原來280萬元的房子,如今想賣出去最多只能拿到170萬元左右。聯繫了中介,對方給出的建議價格比他和妻子預估的還要再低20萬,」現在的行情和市場,您也知道。「

最終,王超以購買價六折的價格把房子掛上了轉手平台,期待着有買家可以將他們從眼下的困境中解救出來。不過,至今這套房子還沒有賣掉。

《2021年度中國槓桿率報告》,由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發布,其中寫道:「從近兩年看,銀行起訴房貸違約斷供的案件大幅增加,法拍房數量暴漲,從2019年的50萬套,增長至2021年的超過160萬套。」另據第一財經日報報道,截至3月8日,杭州以5.16萬套法拍房位列全國首位。

這僅僅是在阿里拍賣上的統計數據。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鳳凰深調

關注時事,訂閱新聞郵件
本訂閱可隨時取消

評論被關閉。